齐皇后面露惊怕,略微颔首:“此等污秽狂徒,本不该玷污陛下寿仪,可太子张口要证据,妾只好冒大不敬之罪,辱没圣目了。”
请罪之言轻轻巧巧,得罪天子的责任全甩向夏暄。
夏暄哼笑:“请问皇后殿下,此刺客关押于何处?”
齐皇后一怔:“自是在宁康宫……外的隐秘处。”
虽及时改了口,但不少人已听出,她原要说她的居所,想必觉中宫之内窝藏别的男子大有不妥,才含糊以对。
“从臣请求对质,到此人被抬至御前,勉强够半炷香……我倒很好奇,皇后殿下事前把人藏匿何处,才有如此迅捷的速度……莫非就在望春园的宫墙边?”
众所周知,望春园虽为离宫,中心殿阁却有大片园林包围,此外环绕溪流池湖,那一点等待之时勉强够传信宫女走出宫门。倘若再去别处传唤“刺客”、入宫排查等,必然超过小半时辰。
如此迅速便召来“刺客”,想来早有准备,对照适才皇后咳血又隐瞒的举动,欲盖实扬的意味越发浓烈。
齐皇后大抵晓得下人办事急躁,以致尚未“对阵”,已露破绽。
但她素来能在喜怒哀乐间切换自如,当下幽幽答道:“说实话,本宫也没过问这等小事,太子认为在哪儿,便哪儿吧!”
惠帝懒得为细枝末节计较,不耐烦地催促:“抬进来。”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刺客”面目浮肿,衣裳破裂处血肉模糊。
见者多半目露嫌恶,女眷们更是捂住口鼻,惊慌失措。
夏暄侧目端量,大致认出该男子为他调派去探听皇后和永王异动的密卫,心下火气汹汹。
——难不成……此人被觉察,失手被擒,禁不住拷打或利诱,改而污蔑他?
永王轻声问道:“母后,这便是谋刺的凶徒?”
齐皇后哽咽:“正是。”
永王一掀紫袍,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下台阶,对着那半昏不醒的密卫怒喝:“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母后图谋不轨!说!谁指示你去的!如实招来!御前不得有半句谎言!”
那人呆滞眼珠子徐徐转动,环视半周,艰难抬手,指了指长身鹤立的夏暄!
永王磨牙吮血,加以核实:“是太子殿下?”
那人虚弱不堪,终归点了点头。
霎时殿上热议如沸,惊惶、鄙夷、恼怒、不屑……如江水汹涌澎湃,一浪接一浪。
惠帝惨白病容于激愤下涨得发紫,怒音带颤:“太子!你有何可辩!”
夏暄朗目迸溅红意:“陛下明鉴!臣派人尾随皇后,只为调查,绝非加害之心!”
“还狡辩!调查?调查就能以下犯上、伤及凤体?你调查什么!”
“臣疑心香料走私案和这数月以来的暗杀,乃齐皇后所设之局,故而命手下暗中盯着些,但从未下谋刺的指令!这当中……必有误会!”
夏暄压抑盛怒,据理力争。
齐皇后哀切而叹:“太子若有疑,尽管来问……何必整这么多弯弯绕绕?”
那重伤的密卫口中“荷荷”有声,垂下的手指慢吞吞挪往皇后方向。
惠帝一阵恶心:“狂妄至极!”
齐皇后连忙摆了摆袍袖,示意侍卫将人带离。
夏暄岂能容他人三言两语加上含义不明的乱指,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背负重罪?
“且慢!”他大步奔下台,厉声质问,“洪密使!你说清楚!本宫有没有派你去谋杀皇后!”
那人“啊啊呜呜”片晌,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夏暄大觉有异,回身喝令:“甘护卫!”
借用甘棠身份的甘梨闪身欺近,一把捏住那密卫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带血的嘴。
周遭惊呼声起,但见那人舌头竟遭人硬生生割去一截!
夏暄已然明了怎么回事:只有让所谓的“谋刺者”没法申辩,才可堂而皇之把“行刺皇后”的滔天罪行压在他头上!
“呈笔纸!”他悲愤之下,嗓音陡然尖锐了三分。
可当内侍官即刻奉上笔墨纸张,那人的手颤颤而抖,软弱无力,明摆着腕脉割伤。
眼见武艺非凡的心腹乍然落得如此下场,夏暄于心痛悲怆交集下,明白这回算是吃了个“哑巴亏”。
惠帝从怒极转为心如死灰:“太子还再倒腾哪些招儿?”
夏暄两眼赤红,抬头直视主台正中的父亲:“这‘刺客’的伤势令他开不了口、写不了字,陛下不觉着,恰好能模棱两可地指证臣?”
齐皇后愤然道:“他提刀而来,我宫里护卫必定奋力抵挡,刀剑暗器不长眼睛,激斗中哪里控制得了分寸!难道你让本宫不伤他一丝一毫,才可问责于你?”
夏暄被她的狡辩言辞之气得血气翻涌:“传医官!必能辨别伤口成因!”
惠帝再拍食案:“还想折腾到几时!她虽非你生母,但终是朕的皇后!你作为臣子,私下命人追踪暗窥,纵容其干出伤及凤体的恶行!心中就没半点愧疚惶恐之情?”
诚然,太子招认,这人是他所派遣,便等于一脚踏进泥泞之中,再也洗不清了。
惠帝激怒下仍没把话说绝,一心寄望“行刺”乃密卫个人行为,而非太子主使。
若然太子懂分寸,把罪过全部推搪掉,再当众跪下,认个错,他为君为父,大可从轻发落。
然则夏暄虽看似仁善,却性情刚毅,绝不轻易言退。
他昂然而立,周身如拢了清湛风华。
“陛下也相信,臣会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卑劣行径吗?”
“你、你……”
惠帝纵然有心保他,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一时间,三方各自愤懑震怒,僵持不下;余人凝神屏息,心惊胆寒。
···
“陛下,小九想到更妥善的法子,不知可否一试?”
静默间,晴容迤迤然行至殿阁中央,盈盈行礼,檀唇轻启,柔音软软。
瞬时,上百道端量目光齐齐聚拢向殿中苗条身姿,呼吸为之一顿。
她青丝半绾,浅云色纱裙似载了月华,水眸若星落,绝色动人心魄。
与筵席上珠光翠闪、华衣浓妆的嫔妃公主们不同,她恰到好处的素淡温雅,彰显姝丽绝俗,端方雍容。
惠帝微愣,他在行宫接触过这位未来儿媳妇数次,知她识大体、怀善心、善骑术,一向颇具好感。
此番见她骤然出头,不禁大奇。
“九公主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晴容最初和夏暄一样义愤填膺,憋屈无助,几乎气血不畅,旧病复发。
但她终究比他少了心腹受重伤的悲切,比他更早回过神,用心思索应对之法。
眼看齐皇后和永王咄咄逼人、惠帝受蒙蔽而发难,竟不留情面地攻击太子,她瞬间将“低调内敛”的宴会宗旨抛至九霄云外。
暗暗吸气,她挺直腰背,清音朗朗:“方才永王先问皇后,此人是否为‘谋刺的凶徒’,得到肯定答案后,便诘问他,谁指示他前去。那么,这名被事先断言为凶徒者,他的‘图谋不轨’,究竟到何种程度呢?
“如皇后所言,‘秘密刺杀’?抑或如太子坚称的‘暗中盯着’?个中差距可大呢!若这‘不轨’,为刺杀一国之母,即太子行悖逆之事,难逃罪责;要是单纯跟踪,从无冒犯,而皇后则执意断定,是太子想要置她于死地,只怕……算得上诬告储君。”
她这话摆明在为处于劣势的太子力挽狂澜,偏生条理清晰,态度不偏不倚,倒令人无从置喙。
齐皇后和永王眼光相触,意欲呵斥,不料惠帝率先表态:“言之有理,那九公主的意思是……?”
“小九斗胆多问几个细节,恳请陛下允准。”
“好,你问!旁观者清,又是姑娘家,总比这俩小伙子细心!”
得惠帝许可,晴容莲步上前,温声道:“请问这位……大人,太子殿下让你尾随皇后凤驾,只为调查,并无杀害之意,对吧?”
那人眼露喜色,努力点头。
晴容如旧平静:“那……你不曾动过谋害皇后的念头,更没做伤害皇后的勾当,对吗?”
那人热泪盈眶,又点头。
在场之人立时沸腾,有激动万分,有扼腕叹息,有忿忿不平,有垂头丧气。
夏暄大喜过望,内心热烈狂夸他的九九聪明伶俐,处变不惊,有此贤内助,日后何忧?
他既想插口追问,又恐打断思路,决定尊重她,由她先问完,自己再作补充。
晴容对上他欣喜朗目,信心倍增,又问那伤者:“大人查到的,是否如太子殿下所料,香料走私案和刺杀储君案,皆与皇后有关?”
话音未落,一众哗然。
永王暴跳如雷:“放肆!贺若家的小妮子!竟诋毁我大宣皇后?”
晴容不卑不亢:“小九只是问话,若问得不对,他自会否认,永王气急败坏,是心虚了吗?”
“你!居然诘责于本王!谁给你胆子?谁给你权利!”
“我!”夏暄和夏皙异口同声,“我给的!”
夏皙轻笑补充:“二哥,急什么呢?若觉九公主所问不够明确,你也能询问啊!可答案嘛……已呼之欲出,我倒想听你怎生辩解。”
永王被兄妹喝止,面如土色,难堪之极。
惠帝若有所思:“九公主,继续。”
“是,小九遵命。”
晴容语调沉且缓:“大人发觉皇后有密谋,想赶回东府禀报,被她手下拦截,对吗?”
果不其然,那人再次点头。
“你舌上的伤,应为匕首所割……按理说,没人会在打斗中伸出舌头让人肆意切割,像是被捕后防止泄密而为,对吗?”
最后那句,尾音猝然高昂,表明问到关键之处。
谁是谁非,即将揭晓。
那人正要颔首,冷不防静谧空气中有“哧哧”之音。
电光石火间,三道身影分别从筵席的左右和上方飞扑而至,却是甘梨、鱼丽和赵王。
只听得叮咚细响,甘梨和鱼丽用刀挑落偷袭的两枚钢针,悄声坠地,于灯光下泛着幽暗绿光。
赵王则飞身跃起,猛地一脚踹翻角落里某名侍卫,举手扯落其手臼,将人一手揪起,整个甩出殿外。
从离座到伤人,尽在一呼一吸间,当机立断,干脆利落。
他神威凛凛环顾四周:“给本王听着!这是御殿!未经圣上谕令,谁敢动手伤人,休怪本王不客气!”
余人半数懵然,部分会武的、脑筋灵活的,均能看出或猜出,被赵王一招击倒的侍卫,正企图发射毒针,让殿上一问一答的两人永远闭嘴。
“谢赵亲王相救。”晴容朝他浅浅一笑。
赵王尬笑挠头:“你没生我的气就好。”
晴容不再浪费唇舌在私事上,对担架上的密卫重复刚才所问:“你舌头是被擒获后所伤?”
那人连连点头。
“腕上之伤,也是?”
这回,那人却摇了摇头。
晴容了然:“打斗中挑颇手筋,好使人无反击之力,合情合理;但用利刃割舌,毒辣阴损,亦画蛇添足。看样子……皇后老早把你送进望春园,只等永王和其党羽攻讦太子殿下,再向陛下哭诉‘遇刺’之祸。
“届时,太子殿下受尽围攻,圣心已失,再被你这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的‘刺客’随手一指,恐怕百口莫辩,百死莫属。太子殿下虽才思敏捷、反应机变,但或多或少会因目睹部下重伤、乃至‘背叛’而怒火中烧,大大削弱往日的审慎洞达。
“等他恼火渐熄,觉察端倪,你这唯一的证人……大概已遭人灭口,又有谁能替他申诉昭雪这不友兄弟、欺君灭尊、藐视国法的不赦之罪呢?”
她嗓音悦耳,字字如珠落玉盘,铮铮清脆;句句言简意赅,有条不紊。
最令惠帝震动的,是“不赦之罪”四字。
一念之差,险造不白之冤!
他目视瓌姿俊逸的夏暄,仿佛看见他痛失四年的英俊长子,愧疚、遗憾、伤痛尽化盈眶泪意,模糊了视线。
永王咬牙切齿瞪视晴容:“这赤月国妖女!竟敢伙同刺客诽谤皇后,欺瞒君上,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来人!给我拖下去!”
夏暄本已挪动步伐走向晴容,闻言急急斜跨两步,拦在她身前,转头朝永王淡然发话。
“二哥,殿阁之内,上首有君父,其次有皇后,再者有本宫,何曾轮到你发号施令?”
永王语塞。
夏暄下颌微扬:“谁若想动九公主,先把本宫从监国储君之位拽下再说!”
仪姿昂扬,秋水为神,美玉为骨,自带不容侵犯之势。
见者垂首而避,瑟缩而退。
···
局势扭转,殿内外御林卫均无胆量擅动。
夏暄见己方占据上风,对惠帝执礼:“陛下,如您所见此事大有隐情,光凭九公主几句话便草率定案,亦有失偏颇。臣恳请传召医官为洪密使疗伤,以便三司介入,查明真相!
“臣确有探查皇后之令,定当领罪;但……臣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做过的事,一句、一件也不会往身上揽!”
惠帝百感交缠,沉声道:“就按太子说的办!”
夏暄袍袖一挥,四名东宫卫快步出列,接转担架,将那名洪姓密卫抬出殿安置。
内侍官碎步围拢,清理被惠帝扫落的吃食,按原样重新更换。
夏暄转向晴容,薄唇缱绻如蜜笑意,沉嗓再严肃正经,亦难掩其中温柔暖融。
“九公主聪慧机敏,仗义挺身,本宫佩服不已,感激不尽。”
“殿下身份尊贵,岂可余尊盘问嫌犯?小九不过抢了殿下话头,若有不当言论、非分举措,望殿下念在小九和嘉月公主的情份上,予以海涵。”
她不仅轻描淡写推托掉自身功劳,更将出言相帮的原因归咎于和夏皙的交情,把两人私情摘除得一干二净。
夏暄满怀甜恼滋味,抓心挠肝,恨不得直接抱走她,尽情亲吻她,以慰相思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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