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依制戴九翬翠、四金凤冠的华丽头冠,身穿绣有一百八十对织金云凤纹深青色翟衣,领褾襈裾均饰以金红刺绣,玉革带、青红大带、四色大绶等一丝不苟,奢贵精致。
历代皇子们多半婚冠相连,外加东宫中馈人选素有传闻,因而太子妃的服饰早在去年已着手筹办,此番婚事虽仓促,但诸礼和物资极其周全充分。
夏暄仍穿助祭、朝贺、受册所穿的冕服,与上回贺寿时制式相仿,玉珠九旒冕、五章青衣、四章纁裳……高华气派一洗近日颓靡。
礼始,毫无知觉的晴容由众人搀扶行跪拜礼,动作难免滑稽。
夏暄亦双膝触地,依礼还拜他敌体的嫡妻,以示彼此地位相等,无上下尊卑之分。
远在他出生前,他的父母亦曾如是,此后恩爱扶携半生。
而他,必将比君父更强韧,方可护妻儿周全。
跪拜后行同牢合卺结发三礼,简单而庄重的仪式,因太子妃自始至终处于昏迷,外加鎏金同架上多了一只瞌睡的猫头鹰而显得十分怪诞。
尤其为增添喜庆气息,猫头鹰的颈脖上还以金带配了朵红绸花。
仪程结束时,正好黄昏,晶莹白雪因落日与次第亮起的琉璃宫灯折射出千万暖斑。
逆着光,一身披玄色斗篷的高挑女郎由侍女引领,信步登上玉阶。
那人驻足门外,双手掀开连帽,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容。
端的是花信年华,墨发以银簪绾了简雅单髻,月眉星眸迸射英气冷艳,斗篷下的月白色束腰长袍利落干练,人如迎风而立的沾雪白梅,不经意间透出一矜贵疏阔之气。
在场赤月国人齐齐行礼:“见过神女。”
鱼丽欢喜叫唤:“师父!”
猫头鹰惊醒,瞳仁收缩,激动振翅,直扑而上。
那女郎秀眉轻蹙,玉手微扬,轻巧掐住猫头鹰的脖子,将其固在半空,随后瞪视瘫软在圈椅上的太子妃。
“赤月人玉锵,拜见皇太子殿下,拜见太子妃殿下。”
来者正是晴容和鱼丽的恩师,香道大师,赤月神女玉锵。
夏暄大惊失色:“别、别伤她!”
“太子殿下的爱宠,不畏生人?”玉锵一笑,把猫头鹰抛回铜架的方向。
可怜晴容·鸮久未见恩师,兴奋之下试图表现亲热,未料瞬间被掐,惨遭嫌弃。
被丢回原位时,她立足不稳,啪唧砸地上,委屈得呜呜直哭。
夏暄赶忙把她捞起,柔声抚慰:“受伤了么?”
晴容·鸮把脸埋他胸膛,一顿乱蹭:心伤,太丢人……不,太丢猫头鹰了!
玉锵顾不上虚礼,快步上前,挽起太子妃的衣袖,探出一根指头,轻触其腕脉,皱眉横睨鱼丽。
“小鱼,你这师姐怎么照顾人的?”
鱼丽含泪抱屈:“师父,我……我哪里晓得她馋嘴到那程度!竟连毒糖丸也吃!”
“休得狡辩!”玉锵冷声道,“回头自行领罚。”
“是。”一贯神威凛凛的鱼丽顿时如缩头小鹌鹑。
玉锵缄默片晌,问起有关晴容中毒的过程,以及医官们所开药方,无所顾忌地把皇太子兼新郎晾在一旁。
夏暄自是不计较细枝末节,更亲自把晴容抱至隔壁暖阁,以便进行更详细的诊疗。
玉锵褪下沾染雪气的外披,借明亮灯火观察这对刚成礼的新人,忽问:“太子殿下脸色漫着青气,请问近日可有不适?”
夏暄尴尬而笑:“无碍,本宫身体一向康健,许是忙碌罢了。”
玉锵若有所思:“请容我为太子妃殿下细诊,诸位且到外头稍后……留小鱼搭把手即可。”
夏暄略微迟疑,依依难舍地觑向靓妆华服的晴容,既有担忧,又含依恋。
“太子殿下无须太忧心,我虽非医者,但事香者也常接触药和毒,外加咱们赤月人的饮食、用药和大宣有所差别,太子妃殿下自幼随我生活,天底下大抵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体质。”
夏暄深觉这位赤月神女实在太显年轻,但其举手投足自带风华气韵,散发从容镇静,再观鱼丽对她唯命是从……似乎可托付信赖?
左右为难之际,他扭头望向肩上的晴容·鸮。
小鸮冲他眨了眨右眼,随即微微点头。
夏暄莞尔,向玉锵一揖:“那便有劳神女。”
他领余人信步而出,依稀听鱼丽问:“记得小公主老早就请过师父,您是在路上耽搁了?”
“我早有动身计划,碰巧遇上北顺郡王叛乱,特意去王都协助平乱,故而耽误了两个月。加上听说你们的案子已解决,我道上游山玩水,只想来讨杯喜酒……没想到来了,竟摊上这破事,还得干活。”
鱼丽歉然:“鱼丽有负您所托。”
“先不说这个,欸?容容的夫婿也真是!身为监国储君,多大的人了?成婚当天,竟顾着玩鸟?”
夏暄脚步一凝:“……”
被玩的鸟:……
···
约莫一个时辰后,玉锵诊脉行针完毕,在御医药方增减几味药,又给晴容泡了药浴,才让夏暄进门视察。
她眉宇间弥漫重重疑虑,欲言又止,似也无绝对把握。
晴容已卸下华美礼服,头饰等也全被摘除,仅穿一套贴身的中衣中裤,虽闭目未醒,气色却明显比先前红润。
夏暄屡屡想问明病况,但见玉锵长途跋涉、费心费力,渐露倦色,只得咽下种种疑问,命人殷勤接待。
他给晴容裹了貂裘,亲手抱回寝宫。
因今晚是洞房花烛夜,尽管众所周知新人没法圆房,仍旧精心将一切布置温馨甜美。
其时红烛燃过半,半透喜帐晃起绵密醇厚的幽香,金银线刺绣的喜于幢幢灯影下闪耀光彩,极尽奢靡。
夏暄小心翼翼把晴容安放在床,屏退仆从后,又把小鸮塞进被窝,微笑哄道:“你俩先睡,我沐浴更衣后,还有两份急报要处理。”
——“你俩”,指的都是她。
经过这几日磨合,人和鸟形影不离,偶尔以小木章子交流,逐渐添了几分默契。
晴容·鸮的眼睛始终不太能适应强光,白日里的灯烛荧煌令她极为疲惫,索性半眯倦目,旁窥他慢条斯理除下冠冕、大带、衣裳、蔽膝等物。
按理说,这是她亲力亲为的份内事,本应气氛缱绻绮丽,甜蜜动人。
可她却只能傻傻困在一只傻鸟的体内,还憨憨地趴在自己身上,满脸写着“沮丧”二字。
半柱香后,夏暄已迅速洗好,裹了件素色宽袍大步而入。
卧房炭火充足,他半敞襟领,显露英伟轮廓及刚毅如镌刻的线条,勾惹晴容偷瞄的视线。
怕惊扰了娇妻歇息,夏暄自顾步向外间书案,摊开傍晚时送来的加急奏章,批复后交给门外内侍官送出,转而提笔勾勒床榻上美人与鸮相依的场景。
赤月神女的到来,无疑让他萌生出一线希望。
可从余人的惴惴之色推断,情况不容乐观。
万一……她真醒不来,他该如何是好?
她会维持原状,抑或日渐衰弱?
沉思间,晴容·鸮缓缓滑下地,迈开毛茸茸的大长腿一蹦一跳走近,歪着脑袋仰视他。
——还不睡,在做什么呀?
夏暄轻笑端量这笨拙有趣的小家伙,简直无法相信,内里藏了他心爱之人的魂灵。
他弯腰伸臂,把她搂进怀内,展示逸笔草草的新作。
淡墨勾勒纱帐,佳人安眠,裙裳如云流淌,腰间团着趣致小鸮。
虽为草稿,已具韵味。
晴容·鸮跃至案头,熟练掀开樟木匣盖,挑选木刻章表达。
——有心事。
夏暄揉了揉她的脑门,满眼宠溺:“没,就想画你。”
晴容继续挑章子盖印,因章子所刻的字样有限,唯有凑合着用——恐我不好?
“你会痊愈,只是早晚的问题。再不济,请表哥给我做一颗新药,让我变成猫头鹰!等我睡着了,就可陪你俯瞰人间美景,逍遥自在……”
晴容·鸮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夏暄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笑眸柔光潋滟,隐约掺杂了些许期待。
“嗯,若觉无聊,你便为我下几个蛋,咱们敷一窝的毛团子宝宝?”
晴容·鸮低头捣腾印章,总算找到合意的字。
——殿下来生。
夏暄不解:“为什么?”
晴容·鸮飞快印出四个字——我是公的。
“……”
夏暄无言以对。
他的确忽略了鸮的性别。
既不愿轻诺会化身母鸮陪她,又没法推翻适才所言,他唯有搁下笔,边洗净双手边转移话题,从花鸟画扯到南国新运来的柑橘,再从大婚休沐安排扯到惠帝再度迁居保翠山行宫,再把晴容·鸮抱回床,如常亲吻过人偶般的太子妃晴容,与之大被同眠。
在世上最诡异的新婚之夜,他脑海纷纭繁杂,没来由闪过余晞临曾说的一句话。
——待我观察好您的言行习惯,再服下龙血树汁做药引,届时便能伺机在您半醉时潜进您的灵魂……
龙血树汁,半醉时……?
某个美好如画的场面重现心间。
他身穿戎装,从猎场策马急匆匆赶赴行宫,苦寻多时,见数名丽人流连花丛或清溪边,更有孔雀开屏,唯独他心心念念的少女,淡妆素服,独立奇树下,抠落树干渗出的血红胶质……
她轻舔慢嚼,又飞快丢入口中,后像是嫌味道难吃,吐出红彤彤的小舌,可爱如孩童。
若他没记错,那枝叶上翘、形如倒伞状的大树,名为龙血树。
再对应射柳和赛马当夜的庆功宴上,他喝得醉意熏染,曾发生过一件古怪之事——他泡澡时睡着了,又把自己掐醒了。
往后每回醉酒,或多或少也有怪事伴随……
夏暄倒抽一口凉气,谨慎发问:“小晴容,说‘浴汤里有松茸’的,也是你?”
晴容·鸮原本在他大手抚柔下已昏昏欲睡,闻言立时清醒,疯狂甩头,坚决否认。
夏暄瞬即了悟:“你这小坏蛋!撒慌!要不是你,定会惊奇我为何有此问,更会好奇是什么意思……再说,从我掉进遇芳园的碧水池后,你多次阻止我喝酒!”
夏暄犹记她那彪悍的一抓,某处莫名隐隐作痛,语带憋屈补充道:“原来我家小晴容有这等癖好!捏归捏,以后别那么狠……好歹温柔些。”
晴容·鸮最后的秘密遭他无情揭穿,羞得融化成扁扁的一坨。
——不不不,她当时压根不晓得那是啥啊!
心跳狂乱下,她感受他凑近,以薄唇轻吹她面盘上的羽毛,眸带赧然,哼笑诱哄。
“我的太子妃呀!快醒醒,夜里的‘松茸’……都归你。”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我还是个宝宝,不懂。(///▽///)
太子:醒了一起研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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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文围绕晴容穿小动物而展开,当她不再具备这种能力,剧情和感情也走向稳定时,正文就要走到尾声啦~
至于婚后日常和其他CP,会在番外慢慢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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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半夜骤风重卷雪落,清润细碎,催人入眠。
夏暄倾听新婚妻子绵长呼吸,轻抚肚皮朝天而睡的猫头鹰,恍恍惚惚间,仿佛化身为禽鸟,与之穿过密林,飞过湖泊,双双缱绻翩飞于连片花海上。
他以鸮的方式为爱妻打理羽毛,挨挨蹭蹭,忽而“噗”地下了个蛋。
正当他惊羞交集,第二个、第三个也出来了……最后竟下了九九八十一个!
他羞耻不已,日夜狂孵蛋,几经辛苦,孵出一大群小毛球,个个嗷嗷待哺。
而他的妻晴容·公鸮,却自顾来回踱步,小嘴一张一合,不停背诵九九口诀……只由他逐一投喂,快把他累死了。
···
晴容的灵魂习惯昼起夜眠,可鸮的身体则恰恰相反,导致她日夜打盹儿,总难深睡。
这一夜,她先是趴在自己的腹部,终觉不够暖和,辗转躺至夏暄心窝处。
偏生他今夜梦魂不安,心跳凌乱,她半梦半醒间,模模糊糊嗅出房内多了一股奇特香气,不由得哆嗦而醒。
鸮的鼻子比她本人还灵敏,不难甄别是催人手脚发软的迷香。
可她耳朵极灵,根本没听见陌生人靠近……
环顾四周,她把视线投往墙角孤灯。
因今夜新婚,连盏铜灯上加插红烛,且提早灭掉了大半。
而不该有的香味,正是从最后燃烧的火焰处飘来,显然有人事前估算过时辰,制作下端带迷香的蜡烛,等夜静更深才起效。
若然她这太子妃无碍,或许能在睡梦中辨别;可如今东府上下均知她毫无知觉,加上特殊日子暗卫只在寝宫外当值,要以此隐秘法子放倒皇太子,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晴容·鸮舒展双翼,无声无息掠向连盏灯架,扇灭灯火。
卧房内瞬间幽暗,唯剩窗格透入雪影流光。
她凝神屏息静待片晌,果真耳闻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显而易见,此人未曾惊动院外夜值的甘棠,必定是留守寝宫院落的仆侍。
晴容振翅飞回夏暄身侧,低头轻咬他胳膊,未料他喃喃嘀咕,“第七十一,第七十二……”
gu903();见鬼了!殿下大晚上数什么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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