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偌大的灵堂正中央摆放着一具冰棺,冰棺内躺着的陆老爷子穿着他生前最喜欢的那身藏蓝色唐装,两手五指交叉安放在小腹上,头发被梳理得很整齐,若是不看那双怒睁的眼睛,一切都还算是和谐。
仿真电子蜡烛若明若暗,一桌子迎接亡灵的丰盛饭菜早就凉透了,屋里屋外一片寂静,偶尔有风吹过,吹得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在这样的夜晚,不免徒添了七分的悚然。
由着众人断定老爷子是因为临死的时候没见着最疼爱的唯一孙子才不能瞑目,老太太便让陆聿扬留下守灵,了了老爷子最后一桩心事。好在回来这几天陆聿扬都睡得很好,精神养得很足,已近零点,还没有多少困意。
他烧完事先备好的纸钱,单手托起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最近的一支电子蜡烛,放空脑子发起呆来,摇曳的假火苗在他空洞的眼眸中跳跃着,周遭的一切都被自动屏蔽了。
“吱吱~”灵堂里的灯轻轻地闪了两下,忽然全灭了,灭得几乎无声无息,唯有陆聿扬眼前那支假红烛的亮光还在惺惺作态地轻摇着,以至于沉溺在放空状态下的陆聿扬毫无所觉。
一阵阴寒的冷风从大开着门的灵堂外徐徐吹进,悄然无声地激起了陆聿扬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后知后觉地在这盛夏的夜晚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寒意,打个喷嚏猛地回了神,假红烛应声而灭,像是被人忽然伸手掐灭的,灵堂立时黑得不见五指。
陆聿扬皱着眉头在黑暗中吸吸鼻子。
断电了?
这么热的天,一晚上过去,老爷子的遗体该不会明天就臭了吧?
陆聿扬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算让人带发电机来,起码冰棺要保持供电,不然明天免不了挨老太太一顿数落。
突然,一阵小小的冷风迎面吹来,额前碎发吹起落下,像是黑暗中有谁冲他额头调皮地吹了口气,陆聿扬指尖一顿。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本该映在他脸上的光,却赫然照出一张紧贴在他面前的苍白鬼脸。
不过一指距离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溢满了沉沉死气,灰白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缓慢转动,似是借着手机的幽幽白光看清了陆聿扬的脸,他僵硬地咧起嘴角,下一刻,两颗眼珠子忽地从眼眶里挤了出来,竟当着陆聿扬的面,“啪嗒”一声砸在他手机屏幕上,其中一颗还沿着他右手虎口的弧度打了个旋才恋恋不舍地顺着手背滚落在地。
湿漉漉的冰凉触感,陆聿扬打了个恶寒的激灵,与对方黑洞洞的眼窝对视三秒,他猛地抬起右腿,狠狠向下踩去。
“你他娘的敢!”那鬼一声暴喝,一巴掌先一步盖在陆聿扬后脑勺上,力道大得差点把他从椅子上掀下去。
“我还以为你会去吓萧艺。”没能踩爆眼珠子的陆聿扬一脸可惜,他稳住身体,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向趴在地上摸索眼珠子的鬼,凉凉地唤道,“爷爷。”
来鬼正是回魂的陆老爷子,它刚在陆聿扬的椅子下摸到右眼珠子,正放在嘴边吹灰,听到陆聿扬的话,没好气地“哼”了声:“我为什么要去吓我宝贝外孙女?而且……她看不到我。”
听到后半句话,陆聿扬眯了眯眼。
陆老爷子没注意他的面部小动作,正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子往眼眶里推,一边用发黑的食指一点点扒拉着调整眼珠的位置,一边使唤道:“另一颗给我拿过来。”
陆聿扬“哦”了声,脚尖轻轻一拨,老爷子的另一颗眼珠就“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他面前。
刚装回一只眼珠的老爷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另一颗眼珠被孙子用脚踢过来,刚装回去的眼珠子就差没飞到陆聿扬脸上,“小兔崽子活腻歪了是吧!”
“所以,不只是奶奶,你也知道?”
手机手电筒的光直直照着陆老爷子的脸,刺目的白光登时化作一把无形的利刃,刺得陆老爷子睁不开眼,他咽了口唾沫,决定坦白从宽。
沉默了半晌,陆老爷子揉佛珠似的揉搓着指尖的眼珠子,费力地用装上的右眼穿透白光看向陆聿扬,试图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可只勉强看到他紧绷的下巴,老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我和你奶奶确实知道,知道你能……看到我这种鬼东西。”
这一刻,陆聿扬松了口气。
从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学校里交到朋友,而所有人却声色俱厉地告诉他那是他幻想出来的孩子开始,他的双眼就蒙上了纱,薄薄的一层,却带着束缚的窒息感。而在该不该看见的打压中,他学会了“视而不见”,这项技能用好了,百毒不侵。
不过让陆聿扬松口气的,不是事到如今终于能确定自己没有臆想症,而是他亲爱的老妈,不像某些碎嘴人说得那样是个神经病,她从来保持她一贯的自持与冷静,用最大的理智面对撞到她面前的一切丑恶是非。
现在,陆老爷子的一个“知道”,把他和老妈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神经病”打碎了,同时扯开了蒙在他眼睛上的薄纱,陆聿扬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清晰了,尽管如此,他脸上没有出现波动,保持着在陆家人面前惯有的冷漠。
让陆聿扬在意的,是老妈那样的唯物主义者,为什么会在父亲出事后突然开始带他频繁拜访道士高僧?以前他以为是为了让自己真的看不见,但看着老爷子欲言又止,他顿悟,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陆老爷子又叹口气,徐徐说道:“聿扬,我们陆家子息单薄,却能踏过风风雨雨,百年不倒,你觉得靠的是什么?”
“烧杀抢掠。”陆聿扬面无表情地说。
“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陆老爷子塞回眼眶的两眼珠子相当不利索地翻了个白眼,“不过,陆家祖上确实是土匪出身,烧杀抢掠一个不落,之后更是在黑巷子里摸爬滚打多年,才攒下这底子,可同时攒下的,是世代相传的罪孽。你太太太爷爷有先见之明,想为后辈留条活路,可惜无从下手,机缘巧合救了只狐仙,狐仙给他搭了座桥,通往阴间的桥。”
“他和阎王谈条件?”陆聿扬不傻,他太太太爷爷更不傻,要是一条命就能洗刷世代积攒的罪孽,那未免太容易了,不过这个太太太爷爷闯进阎王殿的行为已经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陆老爷子沉重地点点头,陆聿扬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他把我们全搭进去了?”
陆老爷子再一点头,陆聿扬知道自己没跑了,无奈地一摊手:“轮到我了?”
陆老爷子深深地看着他:“陆家,是靠当家人的命撑到今天的,陆家的罪孽,是当家人拿命一点点洗去的。”
陆聿扬沉声问道:“包括我爸?”
“不,除了你爸。”陆老爷子僵硬的脸上流露出一阵难言的哀痛,“不过,你爸的那份,爷爷替你受了,可惜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没能帮你做什么,该做的还得靠你自己。”
老爷子的话登时化作一座无形大山,劈头盖脸地向陆聿扬砸来,砸得他头昏眼花。
什么叫替我受了?老家伙凭什么把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大义凛然?
可……他又能怎样?甲方是阎王爷,签下生死契的是他祖宗,他根本逃不掉,那这时候也就没必要和个死人逞口舌之快了,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妥协得云淡风轻:“阎王的条件,是什么?”
“司阴职,简单来说,就是当个阳界鬼差。”陆老爷子说得轻松,但他不经意撇开的视线让陆聿扬肯定他这话才说一半。
“我要怎么做?”
“接差。”
“那你现在是要带我去见阎王?”
“呵!”陆老爷子木然的死人脸上透露着明显的鄙夷,“想得美,老子都还没见过阎王大人呢!”
以为要去阎王殿上走一遭的陆聿扬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哦。”
看着唯独对上陆家人就半死不活一脸死人样的陆聿扬,陆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陆聿扬的脸猛然张开血盆大口,紧接着“呕——”
扑面而来的腐臭味熏得陆聿扬的脸瞬间白了,他嘴角狠狠一抽,一句“糟老头子坏得很”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到老爷子从嘴里拿出一把食指长的小剑,两指捏着向陆聿扬咧嘴一笑:“吞下去。”
盯着闪烁寒光的剑尖,陆聿扬的眼角也抽了起来:“别逗。”
陆老爷子似是早就料到陆聿扬的反应,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子了,下一秒猛地扑到他身上,冰凉的大拇指硬挤进他的唇缝,鹰爪般的手指生生掰开了他的唇瓣。老爷子极尽厉鬼风采,把他死死压在椅子上,尖声怪笑着。
尸臭从嘴里灌入,浓烈的酸腐味不断冲撞着陆聿扬的鼻腔,他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那黑漆漆的小剑被塞进自己嘴里,舌头被老爷子的手指压着动弹不得,喉咙口一阵冰凉,异物感激起他生理性干呕,眼泪控制不住直流,他额角青筋暴起,一个劲儿突突。
三十秒后,陆聿扬跪趴在陆老爷子脚边,捂着喉咙几乎要把胃酸都呕出来了,还是没能消除嘴里残留的臭味,甚至有种牙缝里沾着腐肉的错觉,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起着鸡皮疙瘩,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白,整个人相当不好。
陆老爷子看着他的狼狈样,还挺得意,哼哼道:“大老爷们儿一个,怂!”
陆聿扬:“……”
这时,灵堂外隐约传来“叮铃~叮铃~”的声音,远远望去,人影绰绰。
“扬阿,爷爷该走了。”陆老爷子看了眼屋外探出云层的月亮,语气沉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陆聿扬,“陆家就交给你了,还有将军……”
什么将?什么军?
陆聿扬一愣,抬头刚要问一句,陆老爷子却已经消失了,只听得他的声音从远处幽幽飘来:“代我问你奶奶一句,这都最后一次了,怎么还往猪脚汤里放枸杞!”
余音片刻消散,陆聿扬精疲力竭地翻身躺倒在地,灵堂的灯次第亮起,刺得他眼前一阵晕眩,他眯缝着眼看向陆老爷子的冰棺,老爷子怒睁的眼终于闭上了……
第3章
七月中旬的傍晚,不仅闷热,还很聒噪。
尧城警局这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该走的都走了,替同事值班的李益刚和女朋友吵完架,正被外头吵了一整天的蝉搅得心烦气躁,脾气根本下不去,正黑着脸泄愤似的啃鸡腿。
“你好,我是新入职的,请问PIO往哪边走?”
PIO?灵异调查处?
李益记得,自从上任处长在那儿上吊身亡后,那部门就彻底荒废了,入什么职?这不是逗他吗?
他啃鸡腿的动作一顿,不耐烦地张嘴就想让人滚蛋,可刚看清来人的脸,油乎乎的嘴刚张开就闭上了。
这人身材高挑,五官硬朗,高鼻梁,剑眉,瞳色很深,眼尾微微上扬,叼着根快烧到头的烟,阴沉着脸,长得很帅,但眉头紧皱还衣衫不整,瞅着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好惹。
来人这张又凶又帅的脸给了李益一个激灵,脾气登时下去了,这才想起自己是个公职人员,不该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面对群众,要始终保持微笑,于是礼貌性扯扯嘴角,说道:“抱歉,这位同志,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PIO已经废部三年了。”
“废部?”那人把烟拿下来,烦躁地扒了扒头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李益眼前,“这是我收到的入职通知书,麻烦帮我落实一下。”
李益拿过来一看,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陆聿扬同志,祝贺您通过各项考核成为尧城警局PIO一员,请于7月20日持相应材料办理入职手续,并担任处长一职。”
反复确认通知书上盖的红印确实是警局里的,李益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拿起电话,对陆聿扬表示要和相关部门确认一下。陆聿扬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的塑料椅上坐下。
这头李益拨通了人事处的电话,那头表示是有这么个人今天要来入职,让他别多问,直接把人带到PIO去。
李益一愣,觑了陆聿扬一眼,压低声音说道:“PIO里压根没人,把人带进去干什么?吸灰吗?”
“上头的命令,照做就对了,你别忘了PIO是个什么地方,而且这人一入职就是处长,铁定不一般,把钥匙给他,指个路你就别管了。”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显然不想多说。
李益握着电话犹豫了一会儿,看向双手插兜靠在墙上闭眼假寐的男人。
青黑的眼底,满脸的不耐烦,浑身上下写满了“别逼逼”。
李益不是个爱热脸贴冷屁股的,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翻箱倒柜找出PIO的钥匙,看了眼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起身走到陆聿扬面前,指着走廊深处说:“一路走到底,右转下个楼梯正对着的那扇门就是了。”
陆聿扬见他没有带路的意思,接过他手里的钥匙,道了声谢,独自走进漆黑的走廊。
眼见陆聿扬的身影很快埋进黑暗,李益才想起来给他开走廊的灯,可这边的开关只能开最近的两盏灯,再走进去也还是一团黑。他瞅见陆聿扬身前照着一道白光,猜测他开了手机手电筒,也就没多管,回到桌边坐下,看着没吃完的盒饭,拿起筷子却没了胃口。
是不是应该劝人明天白天再来比较好?
算了算了,那地方不过阴森了些,也没什么,估计这人就是赶在正式上班前来看看,很快就会离开,不会有事的。
***
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刻,陆聿扬的手机电量告罄,在又一声“嘀嘟”后自动关机了,硬撑了两天也真是难为它了,陆聿扬把手机塞进兜里,转动钥匙推开了眼前这扇封闭许久的门。
潮湿的气息夹杂着常年封闭的怪味扑面而来,周遭没有一丝光亮,宛若陷入无边黑暗。陆聿扬摸黑往里走了两步,抬手在墙壁上摸索电灯开关,运气好,很快摸到了开关边缘的塑料壳,他顺着往上,下一刻指尖传来冰凉僵硬的触感,陆聿扬指尖一顿,下意识捏了捏,厚实宽大的手掌,分明是一只男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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