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樱时不由一惊,往常听说沙戎人的骑兵来去如风,烧杀掳掠,总以为跟打家劫舍的匪寇差不多,虽然时不时也有突破边墙,攻陷城池的事发生,但大多很快都被逐回关外。
尤其是狄烻,数次打败沙戎几万精骑,从无败绩,倘若那帮胡虏都是这样的射术,战力该如何强悍可想而知,狄烻到底是怎么战而胜之的?
她是生长在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里的人,自然想象不出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是何等模样,不免有些生疑,暗忖他多半是随口故意戏弄人。
“将彩物吊在树上,供射中者任取,这其实也是沙戎人的规矩,凡是射落的彩物便没有再挂回去的道理。”
狄烻继续解说,手又向前伸了伸,东西递到她面前:“方才你说终有一天也能练到这般境界,算是有志气,就当早几年先拿了。”
听他这么说,谢樱时没再多言,之前那点小怨气也消了,真就接了过去。
细瞧了瞧刀柄上精细的嵌宝纹饰,倒也有几分喜欢,索性抽.出来,顿觉寒光凛凛,竟有些刺眼,勾如弯月的刀身澄净如水,上面还布满了羽毛般层层叠叠的纹路,当真是见所未见。
只可惜这么好的东西,刀鞘居然是件手工粗劣的羊皮套,显然不是原配,未免显得美中不足。
谢樱时倒也没如何在意,道声谢,挂到腰间的蹀躞带上,顺势摸出那罐药回递过去:“这个……给你的。”
狄烻有一霎的怔诧,看了一眼,目光又转回她脸上:“是什么?”
“没什么,这阵子闲的没事,读了两本医书,里面有几个方子不错,上次看你气色不大好,这是专治头风的,试试合用不合用吧,就算谢你那晚出手相救。”
说起这药,她脸上不免扬起得色,又怕太刻意,显得自己把他的事记挂在心上,把手背到身后故作淡然,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扭起来。
狄烻眼中的诧异又深了些,似乎是盛情难却,伸手接过来,垂眸看着那只小罐,墨色的髹漆底子,四边螺钿雕嵌,上面还用金箔银片贴画着牡丹争艳图。
稍稍凑近,便能闻到一丝清馨甜润的茉莉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狄烻:……
谢樱时:(⊙v⊙)
第21章月下香浓
一股子花香,再配上这么个精致小巧的盛器,哪看得出是药,分明倒像是闺阁里调制的胭脂水粉。
莫不是想叫他也跟着沾染些脂粉气么?
狄烻少有的暗暗打趣自己,对面的小丫头却眉飞色舞,越说越是兴奋。
“没药味吧?里面加了花露,能盖住川穹和吴萸的腥气,还能调和药性,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谢樱时全然没留意他唇角微抿的无奈,得意地扬着眉:“这药通关利窍,祛风安神,医头痛治标更治本,普天下哪家医馆药局也买不着。”
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尤其是那双眼中洋溢的热切,还真让人难以拒绝。
狄烻淡笑了下,冲她点点头:“这几日的确头风发作得厉害,多承有心,我便愧领了。”
见他收下,谢樱时不由胸中一畅,很是高兴。
然而了却了这桩心事,似乎也已经没话可说了,和他面对面那种说不出的尴尬又开始让她莫名心慌。
“嗯,那……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狄烻似乎也觉得她留在营中不宜:“也好,我送你回洛城。”
听他说要送,谢樱时顿时更紧张起来,也不知怕的什么,忙不迭地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是军中主帅,那么多要务等着处置,送我做什么,我识得路,自己走就好。”
这小丫头忽然避起嫌来,有点不像她的性子,却反而更袒露出心迹。
狄烻凝着那张因脸红愈发明艳的小脸,有一瞬的出神,但很快眸光又淡了下来,重新变得止水无澜。
“这里离城有二十里,道上不好走,选匹快马,着几个人送你吧。”
谢樱时略想了下,这次没再反对,依礼作别,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叮嘱道:“这药趁新鲜用最是有效,记得放在阴凉处,千万别在日头下晒,否则一两日便不中用了。”
见他颔首答应,偏又目光灼灼,赶忙别开头,带着两颊绯红快步去了。
狄烻送她出帐,叫来阿骨吩咐沿路照看,务必安然送回城内秦府。
天早已全黑了下来,夜风撩动着营火,摇曳翻腾,“噗噗”乱响中夹杂着“喵喵”的叫声。
狄烻俯身抱起还在翘首张望的小白猫:“才见了这一会,就舍不得人家了?”
“喵……”
他一笑,抱它返身往回走,那猫恋恋不舍似的,挥爪扭身闹起别扭来。回到帐中,小东西才略略安分,兀自还在“呜呜”的低声“埋怨”。
狄烻随手放下它,撩袍坐到椅中,闭目静了会儿神,扫了一眼桌案上的饭食,似乎没什么胃口,转回头从落兵台上拿过刚才解下的兵刃。
那是一柄三尺长的横刀,从刀鞘的外皮到握柄上的缑绳都是同样的乌如墨染。
他双手横握,徐徐拔.出,长刀出鞘的瞬间轻灵地挽了个花,兵刃的寒光如秋水长虹般一闪,又像游龙般嗡嗡有声。
他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滑过刀身,目不斜视地端详,眼中甚至带着几分虔诚,然后取出鸊鹈膏,沾抹在雪白的丝巾上,一丝不苟地擦拭……
“喵,喵……”
寂静中又传来猫儿带着幽咽的叫声。
狄烻没转头,目光微斜,瞥见它不知何时跳上了旁边的桌案,正围着那只精美的小漆盒绕来绕去地打转,像是很感兴趣。
他倒是已经忘了,这时也不在意,仍由那小东西随性闹去,自己继续擦拭手中的刀。
然而却莫名其妙没法子再像刚才一样澄心如水,那明明身着男装,却难掩婀娜的身影一下一下总在眼前晃荡。
那猫儿也“喵喵”的叫个不止,伸爪在漆盒上拨弄,像非要打开瞧瞧不可,只是不得其法。
漆盒在案几上打转,没几下就被推到了边上,那猫儿全然不知后果,依旧乐此不疲,又急不可耐地恨不得整个身子扑上去。
下一瞬,它终于失手,一爪推过去,漆盒翻下案沿。
眼看就要摔在地上的刹那,寒光闪过一挑,漆盒顺势飞起,半空里翻了几个转,稳稳落在狄烻掌心。
那猫儿也跳下桌案追了过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仰头瞧他,口中幽幽噎噎的叫着,像是认错,又像在求助。
“你想瞧瞧这里面的东西?”
狄烻目光和煦,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抚了抚,双眸重又落回到自己的掌心,脑中回现的是那小丫头拿出这盒药时自吹自擂的样子,还有离去前切切叮嘱的话语。
他默然端详片刻,抬手在漆盒上面拧转了几下,打开封盖。
里面是粉白色的药膏,乍看之下还真和胭脂水粉差不多,茉莉花的香气几乎同时扑面而来,萦绕在鼻间。
他向来不喜欢诸如此类的脂粉味,偏了下头,双眉蹙起来,随即想起之前手把手教那丫头开弓射箭时,她身上依稀也是这个味道。
怕也正是这个缘故,猫儿才会盯着这盒子不放,而他那时候非但不觉冲鼻,反而全无所感。
狄烻回过头,试探地将漆盒凑到鼻前又嗅了一下。
香气顺着呼吸渗入鼻间,忽然间好像也没刚才那般浓烈,隐隐似乎还掺杂着其它捉摸不透的味道,让茉莉花的香气显得柔淡亲和,本来还有一丝胀痛的头脑也随之渐渐清爽了……
他略感诧异,捏着漆盒在眼前轻轻翻转,不免开始重新审视这盒原本没放在心上的药膏,莫名觉得那上面的金银纹饰也不那么阴柔俗气了。
正出神瞧着,腿上忽然一沉,那猫儿已经跳到了身上,一边“喵喵”叫着,一边抬起爪子在漆盒上拱弄着,那模样倒不像急切想要看的意思。
“怎么,你也觉得我该试着用用?”
“喵。”
狄烻哑然失笑,倒是从善如流,从盒里挑出一点药膏,在指间捻了捻,揉磨在额角的穴位上。
外面有人朗然通传了一声,一名值夜校尉进来躬身行礼,似是闻出帐内有股异样的气息,愣了下没立刻禀报。
“何事?”
“禀狄帅,中州老夫人到了。”
第22章浮云流水
狄烻迎出门时,钱氏已经由人前后簇拥着到了帐外。
老夫人一身大衫襦裙,雍容华贵,仪态端庄,面色温然慈和。
等狄烻行完拜见之礼,挥退众人,脸就沉了下来,推开他伸来搀扶的手,径自走入帐中,拂袖坐到椅子上。
“母亲既然要来,怎么不先差人告知孩儿一声?”
“知会你?等我到时,你怕是早已经躲到关外没个人影了。”
钱氏揶揄似的回了一句,神色间却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现下说吧,你跟皇甫家那个三丫头究竟怎么回事?”
狄烻不紧不慢地端了茶水过来:“大致情形,孩儿在书信里不都说过了么,母亲何必还要舟车劳顿特地来一趟?”
“少拿这话搪塞我!”钱氏横眼瞪他,“这么大的事,你不当面禀明父母,自己随随便便定下来,一封书信就把家里打发了?从小娘便教你读圣贤书,人子之孝就是你这样么?”
狄烻躬身把茶水递到面前,微笑道:“母亲别动气,我去中京本来是为了公务,退婚是在皇甫老令公的寿宴上,事出突然,来不及当面禀明,事关狄家和皇甫家的声誉,有些话不便明说,况且孩儿自认与三娘子并非良配,事已至此,母亲就别再多问了吧。”
听他这么说,钱氏面色稍和,其实她并不如何看中皇甫宓,觉得此女举止轻佻,不是贤淑守礼的人,根本配不上自家儿子。
先前订亲时便有些不情不愿,只是碍着夫君和皇甫家是生死之交,亲事早已定下,不能背信毁约,没法子只能认了。
如今退了婚,除了怪儿子不禀明父母做主外,倒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反而松了口气。
“亲事是你耶耶定的,人却是要和你守一辈子,不喜欢能有什么法?罢了,罢了。”
钱氏摇头叹了一声,算是揭过这事,转而又望向他:“那你往后怎么打算?”
这“打算”的意思不关乎功业、仕途之类,说来说去还是躲不开娶亲成家。
在当事之人心里算不得什么,换做父母便时时刻刻牵肠挂肚,几乎操碎了心。
狄烻搁下茶盏,微倾着身子立在一旁:“这半年来沙戎人挑衅不断,前方大战一触即发,孩儿眼下自然要以军务为重,娶亲的事,往后放一放,不碍的。”
见自己说了半天,他却丝毫不上心,钱氏不由蹙起眉来。
“你别觉得娘是妇道人家,眼皮子短浅。大夏立国百余年了,边关征战无数,沙戎人却至今仍是心腹大患,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沙戎不灭,你便永远不娶亲成婚?将来如何让狄家开枝散叶,又如何光大崇国公府的门楣?”
这话已听得太多,狄烻眉间也不由纠蹙了下。
“母亲言重了,狄家世受皇恩,怎能只计较个人得失,再说开枝散叶,不还有二郎么……”
话没说完,就被钱氏又一个横眼怒瞪了回来。
“掏心掏肺地同你说话,你却一句一句犟得好,是想活活气死我么?老二是个什么德性,你难道还不清楚?”
说到这里,想起不成器的二郎,心里一阵悲苦,不自禁地红了眼圈。
狄烻也觉先前那话不当,俯身握住她的手劝道:“母亲莫要难过,是孩儿说错了,但孩儿的难处,母亲也该明白。”
他顿了顿,缓声切切道:“从小耶耶便教导说,领兵之人顾忌多了,弱点也就多了,少一分牵挂,便能添一分胜算。沙戎总有臣服的时候,孩儿也定有成家立室的那天。”
“行了,行了,少给我画饼充饥。”
钱氏忍住哽咽,摇手示意不愿听这些哄骗自己开心的话:“我也瞧出来了,若是指望你用心,这事就算再拖上三年五载也是现下这般模样,还得是娘来操这个心。”
她叹了口气,转而也将狄烻的手握住:“你跟娘说实话,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人?”
这话也不是头一回问了,他原先都是随口敷衍过去,从没去仔细想过。
可这回却不同,脑中打了个回旋,不由自主地想起到颍川皇甫家祝寿的当夜,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扮鬼吓走了皇甫宓,还邀功似的跟他讨价还价谈起了条件。
除了兵法和武学外,狄烻极少对别的事情留心,但却莫名对那夜的情形记忆犹新。
还记得她站在秋千上,一身素白的单薄衫裙,衣袂和垂瀑般的长发随着前后荡漾的起落飘舞飞扬……
“咳,咳。”
等了半晌的钱氏在旁清起了嗓子:“怎的不说话?自己都闹不清,还是……心里头早有中意的人了?”
狄烻愣了下,随即一讪:“母亲说笑了,没有的事。”
他矢口否认,钱氏却将信将疑。
以前问他这话,要么一笑不答,要么直接便摇头了,今日却不同,居然当面发起呆来了,尤其是那走神的当儿,目光中那股子暧昧不清的东西,哪能逃得过她这当娘的眼。
若猜得不错,十有七八是心里有人,这是好事啊,为何不说出来?
莫非是有什么挂碍,不好直说?
钱氏想到这,心里又咯噔一下,猜想他中意的人八成门第出身不佳,甚至是什么有夫之妇,父母定会反对,那自然是不便开口的。
她肚里打鼓,原先不知道还好,现在便有些搁不下了,说什么都想弄个明白。
“当真没有,你可别哄骗我。”
“孩儿怎会哄骗娘,没有就是没有。”
就这副嘴硬的脾气,不逼看来是不成了。
钱氏撇了撇唇,斜眸睨着他:“常言都说知子莫若母,娘却是半点不懂你的心思,这里也没别人,你说出来,好歹娘替你拿拿主意不是。”
狄烻无意继续揪扯,正要把话岔开,就看钱氏脸色一沉:“不说是不是,那我倒要问,你身上这股子脂粉味是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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