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那现下也该有十六岁了,倒也不算小了……”
那夫人若有所思,又像在自言自语。
谢樱时没听见,扯着她衣衫袒过肩头,落眼就看到颈后那一片肌肤已经泛青,上面起了一簇簇大大小小的疮包,个个都鼓胀着,有的前头还渗着淡黄的脓渍,那种古怪的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乍看之下,她也被吓了一跳。
这症状表面上像疠症恶疾,可泛青的皮色又有些像染了毒似的。
谢樱时脑袋里打着回旋,过往瞧过的医书脉案中关于疥疮恶疾之类的记载走马灯似的全都闪过,但与此类似的却一样都没有。
她原本只是心血来潮,以为不过是寻常的病,没曾想竟真是从未见过的疑难之症,作茧自缚似的把自己陷进去了。
凭她的见识,现下肯定是没法子医治的,可要是承认自己学艺不精,外人面前栽了面子不说,回头还不知被秦烺怎么取笑呢。
如今这局面,究竟该怎么好?
正在踌躇,下面忽然有仆婢来叫,旁边的仆妇到楼梯间听了听,回身道:“老夫人,是大公子到了!”
第25章云重烟轻
“些许一点点小事情,又没什么大不了,不是不叫告诉他么?”
那夫人看了眼谢樱时,见她面露难色,也觉人来得唐突,略一沉吟,吩咐道:“去传个话,我这里正瞧病呢,现下不方便见,暂且先让他在外头等着。”
说完转回头一笑:“来的是我家那大郎,军伍里出身,性子直,话也不多,说起孝顺来倒是天下一等一的。你别在意,该怎么瞧还怎么瞧。”
谢樱时隔着棉纱拿眼神回了个淡淡的笑,其实大半都没听进耳朵里去,脑中盘旋思索的全是眼前这棘手的病症。
然而“暂且”两个字却好像给她提了个醒。
既然瞧不出病因,也不知该怎么医治,索性就把难题搁到一旁不管,先问清病情,稳住病势,拖一时便多留下一分转圜的余地,回头尽可以再想对策。
“敢问夫人这几日都去过哪里,饮食中可曾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我从中州来,一路乘车,才到了有两三日的工夫,哪来得及去别的地方。至于饮食么,也都是下面服侍惯了的人伺候的,跟平常一个样子。”
那夫人一边说,一边转着眼眸回思,跟着又想起了什么,“哦”声道:“不过,前日来这庵堂时,我嫌车里憋得气闷,也想瞧瞧洛城的景致,就下来走了一段,起初没觉得有什么,谁知当晚身上就开始发痒,隔天就更不成了,莫非就是这个缘故,那时候招惹了什么脏东西不成?”
荒郊野地里少不得毒虫瘴气,被蛰咬侵袭本来没什么稀奇,可引出这么一大片中毒似的脓疮,一两日间就溃烂发出异味,恶化之快,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谢樱时暗暗把这一节记在心里,也不再看了。
帮她披好衣衫,想想不能以实相告,于是不紧不慢道:“照我看,十九是邪毒入体,积聚在皮下血脉中,一时难以排出,夫人也不必太担忧,我留一套外敷内服相辅的方子,用了之后应该不至这般痛痒了,身上的衣物用具也要时时清洁,但最要紧的还是放开胸怀,否则有害无益。”
那夫人微笑颔首:“这话说得是,老身这里多谢了,以后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相扰。”
言罢,又冲旁边的仆妇道:“这位郎中小娘子是头一次来,照规矩诊金要给个双份,稍时再告诉大郎,叫他务必亲自送一送。”
礼数再周到,非亲非故的也不至明着叫自己儿子送人家年轻女子。
谢樱时听出弦外有音,对这样刻意存心的安排很不以为然,但对方毕竟是个长者,又有病痛在身,不好当面回绝。
她暗地里猜度着,这会子秦烺应该已经追过来了,有他在身边挡着,就不怕谁来纠缠,于是也没放在心上。
告辞下楼,按照医书上的记载,自己又加了几分斟酌,小心写了两张消肿镇痛的方子,说明用法,又叮嘱了几句须得格外小心在意的事。
起身之际,想起那个什么大公子八成就在外面,她不愿随便叫陌生男子瞧见自己的容貌,索性棉纱也不摘了,仍旧遮着口鼻往外走。
门开的一刹,石阶下不远处那道身着黑袍,腰配长刀的挺拔身影便生生戳入眼中。
她没想到会是他,一脚跨在外面,一脚还留在门槛后,人愣在了那里,眼望着狄烻回过身,略带倦色却依旧炯炯的目光迎上来。
一霎的怔诧之后,谢樱时回过神,赶忙低下头,暗忖自己脸上还遮着棉纱,瞧不出容貌,他大概认不出吧?
这么一想就稍稍放了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外走。
“这便是我家大公子……”
“行了,你下去。”
旁边送行的仆妇刚开口就被狄烻抬手打止,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这是少主要跟人家单独说话,如此便不用再把老夫人的吩咐当面讲出来了,倒也省得尴尬麻烦,当下掩口暗笑着退了下去。
谢樱时已然紧张起来,分明能感觉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那层本来让她自信无虞的遮挡,好像丝毫不起作用。
“怎么是你?”
意料之中的问话让谢樱时身子一颤,脸立时红了,幸好被棉纱挡着看不见。
可那种平淡中微带质询的口气,却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甚至比被他揽在怀中示范开弓时还局促万分。
原本兴冲冲的出来,结果遇上了这样疑难的病症,就够让她灰心的,结果还偏偏撞上了他,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么?
“家母如何?”
狄烻冷不防又开了口,可问题依旧让她如坐针毡。
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信口开河,哪怕是被他看轻了,也得说实话。
谢樱时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那双眼同样注视着她,但只有关怀和探询,看不出半点暗讽的影子。
“我看了老夫人的身子,脖颈到肩胛处起了脓疮,约有五寸长,三四寸宽,皮肉已是青紫色,还有腥臭气,或许是中了毒,究竟什么缘故,我……实在瞧不出来,不过脉象和精神气色还好,只是这也做不得准……”
说到半截时,狄烻早已面寒如铁,两道剑眉也挑了起来,目光凛然,却没再凝聚在她身上,微微轻撇到一旁,若有所思。
他一副恼怒的样子,却没看着自己,让谢樱时莫名的更加心慌,赶忙带着两分怯怯又道:“你放心,我开了方子,虽然治不了毒疮,但能镇痛,老夫人不会太难过,另外不知这疮会不会传染,我已叫下面的人严加防范,身边伺候的人要用棉纱遮掩口鼻,其他的不许进出阁楼,老夫人用过的物件要用沸水煮过,任何人不得混用。嗯……我这便回去请方先生尽快赶来,他以前在宫里当差,有神医的名号,一定能想出法子的。”
这话说出口,自己也没十足的底气,就好像在拿好听的宽慰他似的,到后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狄烻恍若不闻,眼中的寒意慢慢隐去,面色依旧沉冷,重又垂向那仿佛犯了大错,在求他原恕的小丫头,唇角略显生硬地轻挑了下。
“多承你尽心,家母吉人自有天相,车驾在外面,不远送了。”
他说着便越过谢樱时,快步上阶走进门去。
第26章七窍玲珑
狄烻上楼转过屏风,看到钱氏正端着碗吃粟米粥,上前正要接手,就被挡了回去。
“又没到动弹不得的时候,哪用得着喂。”钱氏叹了口气,“想来你也听说了,背上那些东西我瞧不见,估摸着可大可小。”
狄烻立在榻边没动,温声安慰:“想是一路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母亲也不必烦心,过几日就好了。”
“少拿话来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钱氏冲对面的椅子示意:“还是有个顾忌好,坐远些说话吧。”
狄烻依言过去,却没真隔得远,仍旧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
钱氏也没再刻意避忌:“病不病的都是各人造化,若能医得好早晚有好的那天,这话先不说,我且问你,怎么上来的这么快,到底见了那郎中小娘子没有?”
莫名其妙的话让狄烻一愣,便知道她又在想些无谓的事,暗觉好笑,面上正色点头。
“见了,问了几句情形,她说……”
“啧,怎么光顾着这个,就不知问些别的?亏我还特意叫你送人家回去,就是特地想叫你们两个相看相看,你可倒好,还是一副直肠子,半点都不上心。”
钱氏一连声的埋怨,越说越是恨铁不成钢:“叫我说你什么好?人家小娘子模样、人品都好得紧,又是学医道的,你身边倘若有这么个知心的人,可不比什么都强?”
学医道的?怕是滥竽充数吧。
如此贪玩还胆大妄为,居然还是人品好得紧。
狄烻哑然失笑,脑中却不由闪现出谢樱时任性胡闹,还总爱暗中偷觑人的样子。
那丫头好看么?
恐怕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初见之际便会惊为天人般的由衷赞叹,而他刚开始却没在意,直到上次在营帐里那般面对面时,才恍然发觉的。
“笑什么?笑娘乱点鸳鸯,多此一举是不是?”
钱氏见他仍是一副不听说教的样子,不禁有点动气:“可你怎么就不体谅娘这份心呢?转年你就该二十四了,再大点,好人家的闺女还有多少能跟你匹配?年岁不饶人,真的等不得了!”
她说着,把碗往旁边的矮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搁:“你也别总想着还能左挑右捡,少不得最后误了自己。那孩子我问了,现下有十六岁,也说得过去,就算不是名门官宦之后,只要出身干干净净,娶进门来也没什么不好。跟你说真格的呢,听见没有!”
话不能不说,更不能直说。
狄烻几乎从没做过这种欺欺瞒瞒的事,但在母亲面前没法子,也只能藏一时掩一时。
“母亲的话,孩儿也明白,这次一定放在心上,母亲现下.身子不适,别为这些事情伤神,等好了之后,再替孩儿好生计较也不迟。”
他又呆了一会儿,等钱氏数落完也顺了气,便起身告退。
下楼出门时,候在外面的阿骨立时一脸焦急地迎上来。
“大公子,老夫人究竟如何?”
“背上生了脓疮,精气神倒还好,可若真是那种东西,只怕撑不过十日。”
“啊?果然是那些沙戎狗,战阵上不肯堂堂正正地见真本事,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阿骨咬牙瞪着铜铃似的双眼,一掌将旁边的石灯震得开裂。
“那也不尽然,沙戎人虽是化外蛮族,但也不至用这种卑鄙手段趁人之危。”
“我也觉得蹊跷,可那封劝降的书信总是不假吧?”
“的确蹊跷,老夫人这趟从中州来,连咱们也不知道,只在营中呆了一晚,第二日到这里便出了事。是谁得到了风声,又是怎么算计得这么分毫不差?”
狄烻凛眸沉吟,面色凝沉如铁。
“这事没那么简单,或许朝中、军中都有牵连,你亲自查一查,千万别走漏风声。”
宵禁之后,满城早就暗淡下来,几点星光更衬着夜色寂寥。
子时一过,秦府上下也陆续熄了灯,唯有南苑书斋的小楼上还亮着灯,寂静中偶尔传出或轻或重的摔砸声。
灯烛摇曳的光影下,谢樱时瞪着泛红的俏目正一眨不眨地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长案下成函的医书脉案散落得满地狼藉,根本无暇收拾。
“不对,还是不对……这里也没有!”
她又急又恼,顿足把书随手一丢,呼呼喘着气,稍稍平复了一会儿,转身又去背后几乎已被搬空的架子上找寻。
昨日从城西庵堂回来后,谢樱时心里就像堵噎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是冒充郎中被狄烻撞破的尴尬,还是因为无能为力想尽心补救,又或者单纯只是不肯服输想赌这口气,总之就是没法子坦然。
然而,将近一日一夜的工夫,别说医治的办法,就连与狄母相似的症状都找不到。
她灰心之余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可脑中一念起狄烻心急如焚的样子,就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置身事外。
外面传来脚步声,秦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须发半白的老者,但精神矍铄,还有几分文士的儒雅俊朗。
“阿沅,你疯了,不吃不睡,到现在也不歇着,还没等救别人,自个的命倒先去了半条了!”
秦烺本就看不过她为这点小事如此执着,这时不免急起来。
谢樱时充耳不闻,过去拉着那老者急问:“方先生,怎么样?”
那老者脸上也带着倦色,先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正色道:“不瞒娘子,狄老夫人身上的暗疮并非外毒,而是中了蛊虫,眼下已遍及半身,人虽然还清醒,但情形已十分危急。”
“蛊虫?”
谢樱时心头打了个突,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症结,原来根本就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
“那,有法子医治么?”
“这个么,蛊虫易种难驱,法子倒是有,只是须得悉心准备,不能急切,另外还有一项疑难,就是中蛊之人必须袒衣露.体,狄老夫人身份尊贵,若是老朽动手……实在不宜。”
谢樱时听到半截已打定主意,躬身对他行了个大礼。
“樱时愿拜先生为师,诚心受教,恳请先生教我驱蛊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樱时:我长得好看,人品也好,现在我要开始学医了!(⊙v⊙)
狄烻:……
第27章猛虎豺狼
残月爬过房墙,灰淡的荧光沿着幽长的巷子一路铺泻,直到深远处张脚矗立的高大门楼前,再流水般涌入经略府院中,漫上那座青石雕筑的牌坊。
横匾上“振威耀武”四个鎏金大字霍然清晰起来,笔道间挑楞出锋锐如刀的棱角。
gu903();十余名衣甲鲜亮的卫士紧跟着身形轩昂挺拔的人风也似的走过中庭,到廊下分作两班恭然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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