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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樱时没接腔,故意装作正自抽泣的样子耸着肩背,酝酿好情绪之后,缓缓仰起头,脸上已是俏目泛红,泪光星闪。

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阿骨粗悍的脸上也立时软和下来。

“胡闹,你去赌坊里凑什么热闹?”

“不是我要去,表兄只说带我上个好玩的去处,谁知……”谢樱时咬着唇委屈,抬袖装作抹泪。

“谁知去了那种地方。”阿骨替她接了后半句,摇头叹了一声,“罢了,罢了,幸好大公子还不知道,别只顾着哭了,快快随我出去吧。”

说着,刚要伸手去扶,转念想想这是少主看中的女子,连老夫人也首肯了,不论早晚,日后必然是少夫人,尊卑有别,失仪不妥。

谢樱时原也没打算叫人扶,自己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外走。

刚一出门,立时便有人上来撑伞伺候。

雨不算大,夜风徐徐拂在脸上,鼻息间倒也清新起来了。

她心胸一畅,暗地里庆幸狄烻此刻还不知道,但心中还是不踏实。

“不知大公子现下……”

阿骨一听便知道她的意思,低声道:“大公子不在府中,这会子正在路上,估摸着也快到了,你那表兄在正门外备了车,事不宜迟,快快随他回府去吧,免得稍时撞上。”

别看是个面目粗疏的胡儿,心思倒通透,难怪能得狄烻的信任。

看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谢樱时甚是满意,装作破涕为笑,“感激”地冲他连声道谢。

阿骨却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怠慢了她,要亲自送出去,她却执意不肯。

女人家遇到这种事的确太过尴尬,加上脸皮子薄,不想再叫跟着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也不勉强,只把她送出草料场,指明道路,又送了把伞。

谢樱时走过一进院子,才终于松下那口气。

刚转进旁边的长廊,就听前院人声陡然喧闹起来,脚步声也是一阵杂乱。

该不是狄烻来了吧?

怎会那么不巧。

谢樱时鼠儿嗅到猫似的悬起心来,思量着前路走不得,四下里也没个躲藏的去处。

情急之下只想着绝不能叫他看见自己,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拿余光朝上瞟,瞅个没人在意的当儿,便丢下伞,纵身跃上廊檐,借着雨势混沌,隐没在夜色中。

她一路小心翼翼,循着有遮有拦的地方折回头,心想先离开这里,然后再从另一条小路绕过去找秦烺。

不多时,便寻到个合适的地方,外面是条僻静的巷子,也没兵士提灯巡夜。

谢樱时没敢犹豫,当即跳了下去。

万没想到,人还在半空里,背后就传来不急不缓地马蹄踏响,还有人高声喝问:“站住!什么人?”

谢樱时背心一凉,差点没站稳,几乎脚一沾地就下意识地扭头望过去。

几名矫健的骠骑从转角处奔出来,中间那个没穿甲胄,一袭窄袖宽摆的黑袍,身下骑跨的是匹与袍色全无二致的黑马。

霎时间她整个人便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嗡响的耳畔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他勒马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摒退旁边的骑兵,垂眸望过来。

他沉峻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怔诧,雨水滑过眉眼唇鼻间略显冷硬的线条,目光更显得炯炯,夜色中如星光般莹亮,又说不出的扑朔迷离,原本熟悉的审视间分明透出别样的深意。

谢樱时针刺似的一颤,恍然觉得无地自容,扭头奔进雨地里。

“站住!”

“慢,不必追了。”

狄烻抬手喝止,凝望着那背影纤柔的人越奔越远。

一滴雨水漫过睫毛流入眼中,视线里一片恍惚的迷离……

雨少见的接连下了几日。

谢樱时也连着几日没出门,把自己关在小阁楼里,连秦烺也不见。

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书本,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中翻来覆去,全是那晚狄烻瞧见自己的情景。

湿衣半透的样子,鬼鬼祟祟从墙头上跳下来,话也没解释一句,就做贼心虚地逃走了。

回府之后还发现,那片假须也不在唇上,一直贴在脸边,鸡毛似的招摇。

活到现下,这辈子还有比那时更丑的模样么?

这事让她背地里不知抱头懊恼了多少回。

小心翼翼刻意躲着他,反而弄巧成拙,最后还是被撞个正着,仿佛老天注定了就要让他瞧见自己那又丑又不堪的样子。

更要命的是,被他这么撞见,阿骨那里想瞒也瞒不住了,自己怎么从赌坊里被抓回经略府的,想必这会子他也问得一清二楚了。

想起当日还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说自己根本不常去那种地方,也不通赌术,如今在他眼里俨然成了个满嘴胡话的骗子,说不定连五月节的约定也就此作罢了。

一念及此,她登时捶胸顿足地心慌起来,怎么也坐不住了。

第38章怦然心动

丁香碎金的齐胸长裙,水红轻透的大袖纱衫,再搭上条藕荷色的披帛。

一套穿戴好,到长镜前照一照,左右转几个圈,恍然像紫气氤氲,烟霞裹身,立时把谢樱时的冰肌雪肤,明眸善睐映衬出花朵般别样清新的美。

这套衣裙本来是预备五月节和狄烻相约的时候才穿的。

可近来莫名其妙三番两次总是在他面前狼狈出丑,心里不是滋味,更觉得自己不像样子。

现在既然打算去见那个人,等不及便要着意装扮一番,说什么也得把这个脸面挣回来,免得被他看轻了。

谢樱时就是这样想的。

衣裙上身果然好看得紧,她笑意盈盈的俏脸染上了两片胭红,更增娇艳,连自己瞧着都不禁怦然心动。

想来狄烻见了定然也会喜欢。

她心绪一下子畅快了许多,出声唤了两名婢女来,吩咐梳个平时极少用的双鬟飞仙髻。

“娘子这般打扮敢是要出门么?”婢女不明就里,一边替她梳着头问,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谢樱时随口“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在奁匣里翻找东西。

“娘子怕是忘了,少主人昨日特意给咱们递了话,叫你今天务必过去寻他来着。”

谢樱时顿手停了下,蓦然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只是满心想着狄烻,没留心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自从姑丈到了洛城之后,秦烺就像上了枷的猴子,再没半点脾气,除了吃饭睡觉,这几天边只能乖乖的闭门读书,再没能迈出府门一步。

于他而言,这样子简直是度日如年,恐怕早就憋不住了,所以才急不可耐的等她去“解救”。

谢樱时憋不住好笑,却不以为意,把拣好的花钿放在一旁,轻翘着唇吩咐:“再回个话过去,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得办,叫他且等一等,听姑丈的话,多用心读读书也没什么不好。”

两个婢女也跟着忍俊不禁。

在秦家呆得久了,自然知道这位小主子比少主人还受宠,听出她在打趣,只是附和着笑笑,谁也不会当真。

梳好头,把她垂瀑般的长发从下面一点点卷盘上去,分作双环竖好,再插上金钗簪花,各处整一整,髻子便料理妥当了。

谢樱时自己动手,把选中的花钿仔细贴在前额上,又对镜检视了一遍妆容,自己也甚是满意,这才提了一盒自制的糕点下楼去。

出门坐上备好的车,一路催促着,不多时就到了城中的经略府。

狄烻是见天里没个准去处的人,她摸不准这时候究竟在不在,于是先吩咐随行的仆厮打着秦家的旗号过去问询,特意吩咐叫只提阿骨的名字。

……

阿骨从里面迎出来,看到谢樱时的时候心情复杂。

那晚这小娘子翻墙出去被少主撞见的事,他已有了耳闻,背地里没少后悔自己当初处置不周,以至于让两人如此尴尬。

万幸的是,这几日少主人半句都没提起过,这小娘子也跟往常一样找上门来,别管是不曾放在心上,还是主动来示好,两个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他不敢再提前话,叫几个瞧着谢樱时恍神发愣的卫士都退下,领她走进仪门,循着军廨房外的庑廊绕到后面的二堂。

“娘子稍待,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阿骨说着走进里间,没一霎又转了出来,面带歉色笑了笑,压着声音道:“不巧,我这一时半刻没在跟前,大公子竟睡了。”

“睡了?”

这才什么时候,难道昨晚没睡?谢樱时斜眸看了看外面明媚光鲜的日头,不由生疑。

“可不是累的,大公子前日才去了关外屯粮的秣城,来回马不停蹄,连着两天没合眼了,今晚城中例行要操练夜战,恐怕也睡不成,明日一早还要送老夫人回中州。”

阿骨一边解说,一边忍不住摇头慨叹。

谢樱时听得怔怔发愣,怎么没想到他每日里过的竟是这种没黑没白的日子。

若是从十几岁从军算起,不说上阵搏命,单只是这般辛劳单调的活着,就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戍守边关的武将是否都如此甘于淡泊,她不清楚,但至少京里那些安享太平的名门望族,达官显贵中绝没一个情愿过这种日子。

倘若换成是她,恐怕连十天半月也撑不下去,想起方才还在胡乱怀疑,不禁一阵惭愧。

“这在军中是家常便饭,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时候不便进去,要不然……先送娘子回府,东西就由末将转交?”

阿骨见她低眸不语,眼神脉脉,像关切心疼却又不能说出口,叹了一声,赶忙接口安慰。

“不,我就在这里等他。”谢樱时摇了摇头,恳切中又带着不容否定的坚持。

“这……”

“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当面同大公子说,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像她这样的女子开口求人,恐怕谁也抵挡不住,再加上身份特殊,就更没有法子拒绝。

阿骨只好点了头,嘱咐她不要四处走动,便转身去了。

谢樱时却没老老实实坐着的意思,隔窗看他走远之后,便轻手轻脚地走向里面的窄廊。

对面几步远转过拐角便是里间。

抬手去撩帘子,垂坠的珠串立时落钱似的“哗”响起来。

她吓了一跳,生怕惊醒了狄烻,慌忙拿手去捋,直到那一根根珠串子都完全静止下来,又做贼似的立着耳朵细听。

房内没什么动静,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一步一挪地转过屏风,探着脑袋往里面瞧。

屋内并不算宽敞,长案上摆满了文书,却井然有序,加上几扇连作屏风样的时局图,剩下就没有几分空地了。

狄烻果然阖着双眸,仰面靠在书案后的椅中。

他身上没穿那平素那件黑袍,只披了件中衣,半敞着襟怀,胸腹间一览无余。

谢樱时目光在那肌理分明,起伏健硕的身子上打了个旋,才陡然醒觉不妥,掩面缩回屏风后,双颊簇起的火一下子就把脸燎得红透。

怨不得那个阿骨说现下不宜进来,还以为是什么军机要地的规矩,没曾想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只觉那颗心重锤似的在胸腔里冲撞着,女儿家必须谨言慎行,矜持守礼,照说这时候该马上退回外厅才对。

可她却莫名其妙地挪不开步子,脑中更有个叫人羞煞,没法子说出口的念头——想再过去瞧一瞧。

这匪夷所思的念头让她整个人都燥热起来,心里想着不成,可真就管不住自己的腿,拖着步子往前挪,目光也一点点越过屏风,终于又瞥向里面。

他仰靠的姿势没有半点改变,对她的闯入也一无所觉,鼻息均匀,胸口微微上下起伏着,显然是睡熟了。

谢樱时稍稍定了定神,抚慰着那颗在腔子里砰乱的心,这次没有再挪开目光。

许是常年在外征战的缘故,他的肤色和面庞一样略显深沉,坚实的胸膛说不出的雄浑有力,又像是用心雕琢过的玉器,每一寸都说不出的精致,连那几道长短不一,或深或浅的伤痕都跟起伏的轮廓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半点不觉突兀刺眼。

这样好看的身子,谢樱时自然没见过,普天下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吧?

她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在肚里这样思度,双眸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牵扯着,怎么也挪移不开,只是盯着愣愣发呆。

就在这时,他两片薄淡的唇轻抿了下,紧跟着,喉间也水波轻潺似的动了动。

谢樱时吓得气息一滞,以为被知觉了,正想扭头逃走,蓦然发现他只是把头稍向一旁侧了下,鼻息依旧,脸胸间的起伏也丝毫没变。

原来癔动而已,并没有醒。

她不由长出了口气,胆子忽然也大了起来,索性转过屏风,把手里的提盒轻轻放下,轻缓着步子走上去。

离得近了,他的眉眼唇鼻都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能数的清颌下胡须新冒出的青茬,更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渗入鼻间。

刚才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桌案上打开的小漆盒,里面的药膏又用去了小半。

随身带着她送的东西,身上也有着味道一样馨香。

一霎间,谢樱时恍然有种和他全无隔阂的感觉,微微倾身,隔着书案凝望着那张已经深深刻在脑中的面庞。

他阖起的双眸舒然沉静,不再让人难以捉摸,窗外斜透过来的阳光柔润了刚毅的线条,看不出半点平常那种冷硬的味道。

依照她的想象,狄烻这类行伍出身的人,即便是再疲乏,睡着了也该是刻板严肃的规矩模样。

可现下这睡姿却有点出乎意料,尤其是那舒扬的眉,微翘的唇,竟有种孩童纯净般的可爱,实在想象不出他是个统率千军,常胜无败的沙场名将。

然而目光再往下移,搭在小腹上的那只手却截然相反的模样了。

骨节分明,甚至已有些形变的五指证明他是一个武学深湛的人,而虎口间那层清晰可见的老茧,更彰显出主人刻苦不懈,持之以恒的坚忍。

这样的手自然难有文人不惜笔墨来描摹,但却有种属于男人家雄浑的美,别样迷人。

谢樱时陡然想起两次被他握着手,那刺刺的粗粝感直到此刻还依稀残留在手背上。

她偏着脑袋打量,像在端详一件珍美的物件,蓦地里冒出个近乎荒唐的念头,竟让也想试试他的手是什么感觉,这样才不算吃亏。

她抱着“只要一下就好”的心思,暗地里给自己壮胆,颤颤地把那只玉白的小手伸过去。

纤如葱管的手指触到他的手背,随即又像怕他会醒来,针刺似的向后一缩。

狄烻还是没有醒。

gu903();谢樱时胆子大了些,试探着又伸过去,掌心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轻柔地摩挲,指腹在他虎口的硬茧上一下一下地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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