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甯好像在嘲弄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不就是怀疑阿沅不是你的亲骨肉么?自她出生之后,你便不曾有过一次好脸色,其实都是做给我看,因为你放不下御赐婚配的妻子被孪生兄弟染指,哪怕心里知道我和东亭是被人陷害,也要亲手把这个家毁掉!”
“你……”
“东亭,你那从小形影不离的亲兄弟已经去了,但你想拔掉我这个眼中钉却没那么容易,你想要利用阿沅的终身来换你那一己私欲,也不要指望能得逞。”
“呵,不管阿沅是谁的孩子,现下都是我谢东楼的女儿,谢家女自有谢家女的归宿,轮不到你来插手……”
谢东楼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门扇上的撞响,转身绕过屏风冲出去,只看到一抹霜白的人影掠过高高的院墙,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第52章拨雨撩云
断折散碎的异响穿透绵如鼓点的雨声,划过耳畔。
狄烻凝滞的双眸终于泛起一丝微动,抬眸望向栏外的天井。
积流成溪的青石板上,几块从檐头冲下来的灰瓦已经摔得四分五裂。
雨太大了,残破的屋顶四面漏风,落水如雷,嘈杂得连他也有些心烦意乱。
片刻怔愣之后,他移回眸,食指轻点,一下一下碰触着手边的西域短刀。
那刀旁还有一张揉皱的信笺。
“生无留恋,可否一见。”
他剑眉紧蹙,目光渊沉似海,仿佛这八个字已经深印其中。
雨声中传来促促的踏响。
他收起短刀,把信笺反扣在案头上,抬眸见阿骨绕过半坍的侧廊走过来,把托盘放在桌案上。
“大公子,用晚膳吧。”
狄烻垂了一眼,托盘中是一碗加蛋的白水面,还有两碟佐餐的酱味。
“这里尚且不比洛城,非常时期,以后不必再麻烦单做了。”
他站起身,走到侧旁只有半幅牖扇的窗前:“今日突袭伤亡如何?”
“已经统算过了,斩敌三百余,咱们死伤倒不多。不过……军中染病者不少,且多数卧床难起,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元气大损。”
阿骨跟在近旁回话,不自禁地面露愁容:“好在那些僮蛮连败了几阵,被斩首数千级,一时之间恐怕是耗子不敢出窝了,咱们正好趁机急调江陵、夏口各镇府兵补员,只恨这鬼天气总没个晴的时候,真他娘的误事!”
可不是么,阴雨连绵,不知不觉又下了十来天,这南疆的雨仿佛没完没了似的。
漫天暴雨倾盆,风一裹,便一阵阵的卷进廊下,那溜风灯的纸罩子受了潮,火光黄朦朦的糊成一片。
“调兵只怕没那么容易,还会处处掣肘,就算调来了,受了瘴气也要染病,不用多久就垮了。”
狄烻的目光穿透雨帘,又越过院墙,望向残破荒败的街市,不知在看些什么。
“眼下只有募兵了。”
“募兵?”
阿骨一惊,若有所思道:“大公子的意思,招募本地乡人流民入伍,便不怕他们水土不服,况且本乡人守本乡土,也不用担心士气。可募兵须得朝廷下旨,私下里做是大忌,咱们好端端的被调离洛城便是有人从中作梗,朝中此刻定然在盯着大公子……”
话没说话,已被狄烻扬手打止。
“顾不得那许多了,一旦坐失良机,等僮蛮缓过这口气,不但白流了将士们的血,反而更给了人家口实。你只管放胆子去做,敕令的事,朝中自会有人帮忙。”
阿骨应了个“是”,跟着恨声跺脚:“娘的,这打的什么窝心仗,要是咱们中州神策军在,哪怕只有几百人,也早将这些土蛮料理了。”
无奈的叹口气,刚要退下,忽然又被狄烻叫住。
“选个人,到中京和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走一趟,探探可有什么事没有。”
相隔千里之外,这时候还管那里做什么?
阿骨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躬身领命去了。
雨势依旧,滂沱如倾盆倒灌,夜光映着狄烻的双眸,反而愈发显得沉静。
默然半晌,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像是打定了主意,回身将那柄西域短刀还入鞘中,带在身上,撑伞绕过屏墙,从条门转入后进的院子。
那里更加荒败,满地碎石乱草,若不是还留着几处断壁残垣,几乎和郊野无异。
然而在那院中却有一株石榴树孤零零的立着,居然奇迹般的没被战火吞没。
他走出廊外,站在雨地里看。
那树上果实结得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全都压垂在枝头,青黄的外皮已经渐渐渗出嫣红的颜色,将熟未熟。
雨水捶打,大风撕扯,看似摇摇欲坠,却又一颗颗顽强地咬紧在枝头上,挣扎坚守,没有一个被打落下来。
注目之际,他早已觉出左近潜藏的难耐,叹声摇了摇头:“既然来了,还躲什么?”
背后传来脚步声,踏着水响更显得迤迤沉重,并没有走近,还隔着一段就站住了。
狄烻回过头,终于又看到这个刁蛮大胆的小丫头。
她没有撑伞,身上穿的是寻常百姓的粗衫布裙,原本娇丽绝艳的小脸脏兮兮的,被雨水冲得污迹横流,莫名有些滑稽,但啮唇轻颤,俏目中盈盈欲滴的样子,又说不出的可怜。
下一瞬,她嘤声扑入那他怀中,紧紧抱住那坚实精干的身躯,嚎啕大哭起来。
狄烻下意识地也将她完全湿透的身子搂住,手顿了下,还是慢慢探到后面,一边轻拍,一边把她往伞下护了护。
“出了什么事?”
像是被这话戳痛了心事,谢樱时泪如泉涌,身子扭了几扭,登时哭得更凶了。
只这短短的片刻间,他衣袍早已被她身上的雨水浸透,两人只隔着单薄的衣衫紧贴在一起,再加上细微的挨蹭,连雨水也不显得湿凉,反而烘捂得发暖。
他分明能感触到她身前玲珑有致的起伏,温软中还能觉出怦然的心跳,不由眉头一蹙,手按在肩头上想把她推开。
怀中的少女像是已有察觉,双臂先一步将他抱得更紧,两手还紧紧攥着衣袍的后摆,一副死活不肯松开的样子。
狄烻没有强推,放了手,撑伞端直地站着。
“到底怎么了?”
怀中的少女把脸埋在他胸口,背心耸动,嘤声啜泣。
“我没有家了,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他眉头蹙得更紧。
她不答,只是哭个不停,委屈不已地咬着唇,到后来连他浸透了雨水和泪水的衣袍前襟也被她咬在了唇齿间。
这样的情形让狄烻始料未及,似乎也没了主意,更想不到什么好说辞来安慰。
“雨太大了,先进去避一避吧。”
他有意无意把语声放得轻缓温和,抬手想去牵她。
指尖还没触到,怀里的少女忽然松开了他的腰身,双臂绕到前面勾住他的脖颈,人顺势踮起脚尖,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的脸颊很紧实,身子在这一刹更有些发僵。
谢樱时同样臂膀生硬,吻在他侧脸的力道很重,顶着牙齿硌痛了唇,耳根疾速升温,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她没敢长吻,只一下就挪开了唇,双臂却丝毫不肯放松地勾紧他脖颈,霎时间感觉浑身都要暖化了。
刚想把脸埋进他肩窝,人就被一把推开。
谢樱时猝不及防,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怔然抬头,迎上他深凛的双眸,目光中的逼视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胆怯,雨水浇在后背上,有些凉。
狄烻没开口,只是灼灼地直视,像在看一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但很快他就看到她神情间渐露的怯懦,连眼圈也红了,仿佛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似乎看不得这副可怜相,眸色稍缓,沉沉叹了口气,把伞塞到她手里,转身大步便走。
短暂的怔愣后,谢樱时已回了身,将伞一丢,紧追上去。
他走得很快,转眼已跨过条门,回到前厅。
她满心惴惴,终于忍不住快赶几步,挡在他面前:“你怎么总是这样,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狄烻显然被如此直白,毫无掩饰的诘问惊住了,也停了步子,双眸一瞠,神光中微露怔恍。
见他迟愣,谢樱时陡然增添了无穷的自信,试探着走近了半步,与他浅浅的只隔着一拳,抬眸仰望,像迫他就范似的“逼问”:“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说完樱唇微颤,神情间满含期待,更像是渴望,仿佛被雨水浇得将要凉透的世界,需要光和热,而这娇小的身躯,孤寂的心灵也需要有人抚慰。
狄烻双眸依旧平静,幽沉似海,但却不再毫无波澜,默然凝望着她。
那张小脸上的污迹早被雨水冲乱了,比之前更显得滑稽,却又说不出的澄澈纯真,没有丝毫虚伪造作。
白皙纤细的脖颈,领口微露的肩锁,还有衣衫浸透后已然掩藏不住的婀娜身姿,更像在提醒他这是个足以令天下任何男人为之癫狂的女子。
他目光恍然炽烈起来,内中潜藏着欲言又止的冲动。
然而那一丝冲动终于还是隐没下去,目光倏尔一变,凝视她像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错动了心意,做下为人不容的事。
良久,他鼻中轻叹,向旁一步,将身侧对着她:“先洗一洗,换身衣裳,明日安排人送你回去。”
方才都已经那样了,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谢樱时心中恼怒,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赌气往地上一蹲:“之前不说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显然不是实话,但这份怨气似乎也不是无中生有。
狄烻蹙眉略想了下:“不然,先送你会颍川皇甫老令公那里……”
“我不去!”
谢樱时怒声回了一句,咬了咬唇,猛地跳起身,朝回廊那头奔去。
“回来,你去哪?”
“不要你管!”
她奔出几步,回头瞪着他:“凭你用什么法子,别想再赶我回去!”
言罢,掩面跃上天井,一个纵身消失在雨夜中。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之前卡文了,拖到现在,今天开始努力每天中午12点定时更,给自己加油(??????)??
(づ ̄3 ̄)づ谢谢仙女1314的地雷*3
第53章春意盎然
暴雨终于停了。
晨晖隔着残破的窗棂子透进来,在长案上铺洒下一片错乱不整的斑影。
天井高处投下的光一点点漫散开,徐徐照清了满室的晦暗。
狄烻这才恍然发觉天亮了,搁下手中的笔,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眉心深沁着红印子,就像一片永远褪不去的朱砂记。
连着好几日没黑没白的熬下来,加上昨晚又一宿未歇,纵然是他也有些精力不济。
拧了拧眉头,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腰间的蹀躞带,蓦然想起清窍止痛的药膏早已经用尽。
他自嘲似的叹声轻笑,直了直腰身,阖眸调息。
真气从丹田升起,涌入胸肺,沿任脉诸穴流转,直到顶门,再顺势而下,通遍背脊督脉,而后自两肋沉入小腹中。
片刻之间,真气已在体内运转了一周。
他抻了抻腰骨,再睁眼时脸上已不见了倦色,眉心的红印子也淡了几分。
吁口气,想要把胸中的憋闷都吐尽,有意无意解下皮囊,取出那只小漆盒放在手中端详。
不知不觉,这东西已在身上放了许久,当初那丫头大老远特意送来给他的情景恍然就像昨天的事。
他神思游远似的忆起过往,时而剑眉轻蹙,时而唇角抿翘,眼底却始终一派平静,最后移开目光,转而凝向天井处仍在四面滴水的瓦檐。
出神半晌,起身负手踱过去。
几乎就在他走到天井下站定的同时,阿骨也急匆匆地从侧廊转了进来,上前愧然叉手。
“大公子恕罪,城内各处都已找遍了,没见那小娘子的踪影。”
狄烻凛狭的眸中沉着忧色,又似乎全在意料之中。
“怪不得你,她并非寻常女子,若是有心躲着,还真未必找得到。”
听他这么说,阿骨也点了点头,神情仍然凝重,又猜疑道:“会不会已经出了城,自家回去了?”
回去?
若是这样,倒也好了。
他耳畔又回响起她昨晚负气离去时的话,漠眼愣了愣,淡声吩咐:“你不必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募兵,五日内成军,分派入各营,一月之间兵器阵法都要见分晓。”
阿骨肃然道声“得令”,却步退去。
狄烻依旧立在原地,慢慢抬眸望向天井上方。
半空里浓云积聚不散,看不到日头。
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人声也忽然变得嘈杂。
这座被战火反复吞没的南陲小城萧条已久,今日却出奇的热闹。
上至半百老人,下到青涩少年,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原先州府大坪那片空地上奔去。
谢樱时攀在树高处,隔着老远就看到竖起的招兵旗,仗着轻身功夫,抄近路绕过去。
昨晚离去之后,她翻来覆去整整想了一宿,实在不懂自己都已经把心意表白得那么清楚了,狄烻为什么还是不为所动。
其实她瞧得出他眼中没有厌烦,只是淡看一切,像把她琢磨透了。
大约就像他说的,自己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心血来潮的瞧他顺眼,然后将这种好感当做喜欢,便一门心思的紧追不舍。
可她知道自己不是。
日间想着他,夜里梦到他,一见到面便心如鹿撞,说不出的开心,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她是个犟脾气,越是不成便是要较这个真。
既然他不信,她就偏要找机会堂而皇之地赖在一起,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决心,绝不是一时冲动。
眼前这便是个好机会。
谢樱时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看看身上的这套偷来的男子衣衫,再加上刻意装扮,应该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但她却不愿去跟那些流民粗汉争抢拥挤,仍旧躲在暗处吃着点心果子观望。
从清晨到午间,几百名还算精壮的丁男陆续被筛选出来,由军中校尉分批带走,其余的老弱病残都被劝返回去,剩下应募的人已经不多。
谢樱时这才拍拍手抹净了嘴巴,抓了两团泥把身上抹得更脏,又拣块一指来厚的石头,摔做两截,拿布缠了绑在草鞋内,装作逃荒少年饥肠难耐地走上去。
本以为这样万无一失,可等来到近处,看别人在刻有尺寸的木梃旁丈量身长,才发觉不妙,前面那个干瘦汉子瞧着比她还稍高一些,居然仍是不足,纠缠了几句就被连斥带推地赶了回去。
gu903();
手机版阅读网址:wap.11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