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芙逆着人群往前跑着,人群拥挤,她身上的挂饰早就被挤得一干二净,她的发髻散乱,簪子摇摇欲坠,几缕头发垂在她面前,轻轻飘着,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根本不管自己仪态如何,只顾着往朱雀桥挤,她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人群后面冲天的火光,大火几乎起了十丈,一直冲上了天,把天空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苏芙耳边尽是嘈杂的人声,孩童的哭闹声,女人的惊叫声,男人的怒骂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在这些声音里,还夹杂着火烧木头的哔哔剥剥声。
“母亲!”苏芙尖声唤了一句,“母亲!”
她终于挤到了朱雀桥前,闻到了浓烈的焦糊味,桥上一片大火,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轿子,正在桥中心烧着,她还没靠近朱雀桥,热浪就扑面而来,苏芙背上起了一层汗,她额头上落下大滴大滴的汗珠,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她一边向前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眯着眼睛分辨火里的情景,朱雀桥上并不是全着了火,她隔着火焰往里看,她看到轿子中伸出了一只白皙的臂膀,手腕上戴着的正是王夫人最喜欢的那只青玉镯子。
苏芙的脑中轰隆一声炸开,她大喊了一声就要往火里冲进去,她忽然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腰,她来不及回头,一阵狂风吹过来,火势往苏芙这边过来,眼见着火舌就要舔到苏芙的衣角,后面那人抱着苏芙,直接往水里跳了进去。
苏芙完全没有准备,一进水就呛了一大口,她本就不擅长游泳,差点昏过去,她感觉到河水挤压着自己的胸腔,自己肺中的空气在一点点变少,渐渐地,她的胸腔和喉咙里就像火烧一样,炙热的疼痛一直席卷到脑袋里,她鼻子发酸,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面前翻卷着天水碧的衣袍,那是天空一样的碧色,上面有着云卷云舒,有翡翠玉石,桥上的火光照进来,隔着黑色冰冷的河水,把那抹天水碧映得泛红。
一根金色的穗子在她眼前飘过,漆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从她的脸颊边拂过,那触感似丝绸般柔滑。
有人紧紧抱着她的腰肢,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人低下头来,贴着她的嘴渡了一口气给她,那口气很温暖,带着淡淡的玉兰香和佛香,沉静又柔和。
那人的唇很软,很薄,像是一片竹叶,可这个吻很深,只是嘴对着嘴,却亲得直教人后背发麻。
苏芙恍惚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那张脸上有着一双鹿般清澈的眼睛,温柔且水光潋滟。
君玥带着苏芙游上了岸,苏芙一上岸就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水,君玥急忙过去拍着她的背,他们上岸的地方是一处宅子的后门处,门上挂着锁,锁上积了很厚的灰,看起来这道门许久都没有被人打开过了。
这里偏僻至极,根本没有人从这里经过,君玥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看来他今日运气不错。
苏芙顺过气来,抬起头,扒开额头前湿漉漉的头发,君玥的面庞出现在她面前。
青黛为何在这里?不,这不是青黛,他穿的是君玥的衣服。
可这人生的就是青黛的模样。
苏芙脑中闪过一道惊雷,她盯着君玥,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君玥这才反应过来,河水已经冲干净了他脸上的脂粉,河面上缓缓地飘来几盏莲花灯,莲花灯在水中沉浮,连带着火光也忽明忽暗,光线很暗,堪堪能照清楚君玥的脸,他的脸在昏暗的火光下显得更加柔和清隽,几缕湿发粘在他的脸颊上,衬得他的皮肤白得吓人,他抬起眼来,那双杏眼中泛着水灵灵的光,眼中映照着湿漉漉的苏芙,和她背后远处桥上的火光。
君玥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君玥。”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是青黛。”
苏芙冷冰冰地盯着君玥,她之前的疑惑已经解开了大半,她笑了笑:“委屈你骗我这么久了,演得很不错。”
说着,她站起身来,君玥跟着站起来,他百口莫辩,只道:“我有自己的苦衷,并不是故意,我原是打算最近就告诉你……”
苏芙不理他,一个劲地往前走,君玥有些慌,他问道:“你去哪儿?”
“去朱雀桥。”
君玥难得急道:“朱雀桥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你去做什么?我已经派青玉楼的人……”
苏芙猛地转过身,伸手就去掐君玥的脖子,君玥原是可以躲开的,但他没动,苏芙双手掐着君玥的脖子,把人重重地推到墙上,君玥被撞得发出一声闷哼,他一动不动,垂着头静静地看着苏芙。
苏芙瞪着眼睛,眼中闪着光,不知道是反射的河灯的光,还是泪光,她望着君玥,咬牙切齿道:“我问你,今日火烧朱雀桥,你知道多少?”
第71章端倪
“若我说我对此毫不知情,你信不信?”君玥迎上苏芙质问的目光。
苏芙挑唇冷笑;“你和青玉楼又是什么关系?”
君玥沉默了一会儿,如实道:“我便是鹤玉君。”
苏芙稍愣,信息太多,她一下子处理不过来,她眨了眨眼睛,又问:“你是青玉楼楼主,你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苏芙,”君玥垂眼,“我只能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未卜先知。”
苏芙掀起眼帘,冷冷地盯着他,她其实对君玥的所作所为没有多少怒气,她一向是很贴心的,可她现在需要发泄,君玥就做了这个可怜人。
苏芙放开手,慢慢往后退,君玥感觉到脖子上的禁锢消失了,捂住脖子咳嗽了两声,苏芙不耐烦地把湿漉漉的刘海往后面抄去,转身往前走。
“你去哪里?”君玥脑袋撞得有点昏,他跌跌撞撞地跟在苏芙身后,伸手去按苏芙的肩膀。
苏芙不留痕迹地躲开了,君玥重心不稳,向前一个踉跄,苏芙面无表情地看着君玥直起身子,不知为何,心里的越来越烦躁。
她踢了河边的石凳一脚,石头上的凸起把她鞋子上的绣花挂拉丝了,好好的孔雀花样的鞋面变得一塌糊涂,一颗珠子从线上滚下来,咕噜咕噜滚进河里去了。
君玥静静地站在苏芙身后,他望了望远处的朱雀桥,金吾卫已经赶到了,桥上火势渐小,焦糊味却越来越大,隔着这么远,那焦糊味还跟就在身边一样。
“我去朱雀桥。”苏芙道。
“王夫人会没事的。”君玥干巴巴地冒出一句。
两人又是沉默,谁都知道,除非奇迹,王夫人根本不可能从火场里逃出来。
苏芙捏了捏眉心,她低低应了一声:“你脸上妆没了,就不要跟过来了。”
君玥知道苏芙是在关心他,他心头一暖,刚想说几句好话,察觉到此时不合时宜,把那几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暴露得叫人猝不及防,他原以为苏芙会打骂他,再也不原谅他,却没想到苏芙轻易地就放过他了,甚至还为他着想。
苏芙低头匆匆往桥上赶去,君玥几步追上,解开自己的扣子,把外袍脱下来,披到苏芙肩上,苏芙皱着眉回看了他一眼,他低声道:“夜风冷。”
苏芙用鼻子应了一声:“你衣服不也是湿的吗?”
君玥一愣,苏芙没再说什么,披着君玥的外袍走远了。
苏芙到了朱雀桥边,桥上火势已经被扑灭,朱雀桥年久失修,这一场大火已经烧断了桥,桥的正中央已经断了,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河水,看得人心里发慌。
苏芙拉过一个神色没有那么急切的金吾卫,好声好气道:“官爷,你可知青轿子里的妇人如何了?就是一顶外面印着迎春花和青鸟,四个角挂铃铛的。”
金吾卫有些印象,他往桥面上看了一眼:“你是她什么人?”
苏芙低声道:“她是我……亲人。”
金吾卫可惜地摇了摇头,口吻变得温和起来:“节哀吧,听说火被扑灭的时候,人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烧焦了。”
苏芙心中一阵钝痛,她哑着嗓子,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来:“……不知遗体在何处?”
“那就不归我管了,看那架势,是个尊贵人家,应当是已经被送回去了吧。”金吾卫看着面前这个头发上还往下淌水的姑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又说了一句,“姑娘,节哀顺变。”
苏芙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道了谢,打算步行去国公府。
她走进惊魂未定的人群里,周围人因为刚刚的火情大多都衣冠不整,她一副落汤鸡的模样混在里面,也不显得突兀,苏芙紧紧地咬着下唇,眉头紧锁。
太奇怪了,这场火太奇怪了,一点预兆都没有,瞬间就是滔天大火,根本不给人挽救的机会,这不像是意外着火,更像是人为的。
苏芙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又冲到朱雀桥那边,金吾卫还没走,看她回来,叫了她一声,苏芙没理他,疾步到断桥处,她抽动着鼻翼,敏锐地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火油味道。
苏芙心中一紧,果真是有人蓄意纵火!桥上被人倒了火油!
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惜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纵火之人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是寻仇?还是单纯的有纵火癖?
苏芙在半截桥这里转了一圈,往回走了几步,桥面上的火油味道并不大,几乎闻不出来,要靠近断口了,才能闻到那么一丝丝地火油味,倒火油的人布置得很巧妙,用量把控得也很好,火油已经烧尽了,若不是她嗅觉敏锐,一般人根本察觉不了。
苏芙无意间踢到了一个小东西,拿东西发出清脆的铃声,在她脚边骨碌碌打转,苏芙低下头,看到了一个青铜的小铃铛,她觉着这铃铛眼熟,蹲下来,捡起铃铛,闻了闻,一股刺鼻的火油味扑面而来。
她的脸色顿时暗了下去,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小铃铛,四个角,青鸟花纹,确定是王夫人轿子上的没错。
苏芙冷着脸站起来,她搓了一下手指,手指上腻乎乎的,一片黑色。
她心里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火油不是倒在桥面上,而就倒在王夫人的轿子上。
但是火油的气味这么重,这么刺鼻,王夫人不可能说发现不了。
苏芙把铃铛藏进袖子里,走下朱雀桥,那金吾卫走过来,轻声道:“姑娘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苏芙惨淡地笑了笑,做出小女儿姿态:“没有什么,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想再去看看。”
金吾卫叹了口气,安慰了苏芙几句,苏芙耐着性子打太极,她往国公府走着,心乱如麻。
如此看来,王夫人已经遭遇不测了,苏芙停下脚步,她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一点悲伤都没有,事出突然,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走着走着,脸上扑簌落下泪来,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她的脸上滚落,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耳边嗡鸣,头疼欲裂。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王夫人的时候,王夫人那清冷端庄的样子,女人坐在椅子上,面上冷冷的,可那双冰雪般的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融化了,温柔得一塌糊涂,苏芙根本就没有怕过王夫人,她知道王夫人很爱苏芙。
王夫人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花香,那是茉莉花的味道,还有一点牛乳和糖糕的甜味,她有时候会贴着王夫人坐,那种母亲特有的味道包裹着她,抚平了她心里的焦躁不安。
苏芙偶尔也会回忆原身的记忆,在童年时,无论原身在哪里,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王夫人站在她背后不远处,嘴角虽然平直,但是眼睛里温柔得如同春水。
她抬起头,仿佛看见一身华服的王夫人就站在前面不远处,带着一贯的温和眼神,向她轻轻招了招手,浅声道:“媛媛,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再往前看,前面什么都没有。
苏芙喃喃道:“对不起啊,我没保护好你母亲。”
她叫着原身的名字,没有人回应。
苏芙蹒跚着走在路上,一架马车从她的身边驶过,马车在她身边停下,里面的人掀开帘子,小声叫她的名字。
苏芙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挤出来,看到了君玥担忧的脸,君玥向她伸出了手,轻柔道:“去国公府?”
苏芙点了点头,把手伸过去,她现在没有了发脾气的力气,浑身虚脱,君玥握住她的手腕,俯下身来,用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就把苏芙半抱进怀里,带上了马车。
苏芙跟没骨头一样靠在墙壁上,她一只手支撑着额头,眼中泪光点点,眉头紧皱,却不像是在伤心,她微微垂着头,眼睛往上,死死盯着马车墙角的一串风铃。
君玥坐在她身边,在这种情况下,再多安慰的话语也无用。
他愿意借给苏芙臂膀,可苏芙根本就不要。
马车里静得出奇,墙角挂的风铃也屏声静气,不敢发出声音,外面传来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每一声都从人的心上滚过。
“我觉得,事情不对劲。”苏芙依旧盯着风铃,上目线绷成凌厉的弧度。
君玥立马转过头,苏芙一动不动,他几乎以为自己刚刚是幻听。
“你发现了什么?”
苏芙缓缓转过头来,她盯着君玥,嘴唇动了动:“我能相信你吗?”
君玥直视苏芙的眼睛:“我现在是你唯一能相信的人。”
苏芙冷笑一声:“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杀不了我,所以我信你。”
君玥知道苏芙指的是自己装疯卖傻的这件事,他没有发怒,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苏芙从袖子里掏出刚刚捡到的铃铛递给君玥,君玥一接过,眉头就皱了起来,低声道:“火油?”
苏芙点了点头。
君玥看向苏芙:“渊国的火油一直被严加管控,平常人要到官府开的铺子里凭着票买,每一笔火油钱都会被详细地记下来。”
“你能查到吗?”苏芙问。
君玥严肃地翻看着铃铛:“不确定,这无法分辨,再者,若是有些权贵刻意抹去痕迹,那也无法查询。”
苏芙语带讽刺道:“渊国已经成这样了?”
君玥把铃铛还给苏芙:“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树冠已经烂透了。”
gu903();“你呢?”苏芙看向君玥,目光泠泠,“你是这树上的哪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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