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大批的人涌入食堂,教学楼与食堂之间是一条长而阔的柏油路。路边花丛中蝴蝶飞舞,路旁长长的公布栏旁栽种着两棵大树,白色的花朵在枝桠上密结,压弯的树枝垂到公布栏上。
风吹,树枝微摇,通往食堂的整条路上都摇曳着这种气味。
路上人潮如奔涌的河流,皆涌向食堂这片广阔的大海。林见樊夹在其间,夹在汹涌嘈杂的人群之中,他一定是最安静最小心翼翼的那一个。
学校广播中午播的是英文电台。微风飘荡回旋,广播站低沉的英文腔,故作深沉地朗读着英文名句。人群心里装的都是早点打到午饭,很少有人会仔细在人群的嘈杂中去认真倾听,而他是他们忠实的听众。
每日独自走在这条路上,他都会留下心去听,步子总是慢的,与奔涌的河流完全不同,他是河流中不愿前进的那一滴水。
他认真倾听着,侧着耳朵,今天换了一个男生来朗读,他有些不习惯。
人群中二三结伴,而他总是一人,他与空气中的花香交谈,与摇动的树枝对话,他每日倾听的广播是他唯一的与人的对话。
广播传递的声音是他这段路途上唯一的朋友。
他单方面的朋友。
他走在人群尾端,淡漠地望着奔涌的河流。
他们的欢笑、交谈、打闹、甚至是无声,都与他无关。
他是被隔离出的水滴,在汹涌的河流里隔离出的水滴,所有的河水融成一团,只有他独自一滴。
他以为他这一滴水是永远无人注意的,只能任人欺凌,可上天却让他认识了朱胜泉。
朱胜泉是他们班的同学,他一直知道他们班有这个人,却并没有和他说过话。
他认识朱胜泉是在星期五的放学后,在一栋废旧待拆的楼里。楼里破破旧旧,墙面满是灰尘,有些地方还用红油漆写着拆字。
他们还是那套——让他换女装。
真是不会厌烦,他脱掉上衣时想。
他们给他安上这么多人设,又是心里疾病,又是女装癖的,他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变态,喜欢看他女装的变态。
看一次是因为新奇,第二次,第三次……
想让他女装的总是那几个人,他在心里骂:“说我有心理疾病,内心缺爱,你们才有心理疾病吧,喜欢看别人女装的心理疾病。”
他以为这次只是和过去一样的“换装节目”,他们欺负完就会走人,可当有人上前摸上他的肩膀,他心里一惊,连连后退。
“你他妈还敢碰,不怕得病啊,看看就得了,这事还是回家你自己解决。”有人劝摸他的人。
那人却不放弃,他第一次面对这种色.欲上头的人,他觉得恶心,恶心得反胃。
“这样的人就是得性.病也值。”那人笑着说。
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说出这种话。
他连连后退,却被那人抓住手甩到地上。对方共有四个人,其余三人不参与,但那人………
他害怕得摔倒后后退到墙边,抓住墙边的木棍防身。
他害怕得蜷缩起身体,他在面临什么?
他一个男生在面临被他们班的男同学强.奸?!
他不敢想象,他以为被欺负已经是上限,他没想过他一个男生还得付出身体。
他拼命拿着木棍自卫,可那人不断靠近。
他握着木棍的手在发抖,在不停地颤抖,他害怕,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那个同学不断靠近,露出一种油腻的笑容,他感觉胃里翻腾,想吐。
别人怎么说他放荡也好,说他怎么骚.贱也好,反正他没做过,他不理亏,可如果今天他和那个人………
他就真的是再一次被迫成长,精神上的摧残。
那人一步步靠近,当他以为无望的时候,楼外一阵脚步声拯救了他。
一阵悠闲的脚步声。
让他换女装的人很胆小,一阵脚步声就将他们吓退。
他一个人赤.裸地蜷缩着,背靠着墙,他看到楼外探出一个脑袋。
那人就是朱胜泉。
朱胜泉走进去看到他赤.裸着,立马转过头不去看,捡起地上已经脏掉的衣服扔给他,然后像刚刚逃跑的那些人一样跑走了。
朱胜泉是个好人,他看着朱胜泉跑走的背影想。
后来就算朱胜泉不帮他,他也谢谢他。
朱胜泉并不是会站出来帮他的人,也许是怕被欺负。别人欺负他,朱胜泉和那些人一样也只是在旁边站着不出声。
朱胜泉只帮过他那一次,后来再也没理过他,但他发现看朱胜泉看他的神情和以前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朱胜泉总是在看着他。
他私自想可能是朱胜泉的好意,他也独自开心,觉得可能交到一个好朋友。
朱胜泉戴着黑框眼镜,一副正直样貌,很让人安心,他想谢谢朱胜泉那天救他,可他又怕找朱胜泉被人看见,会被人说闲话,会连累朱胜泉。
他一直等,等到朱胜泉生日的时候,他才偷偷摸摸想尽办法塞给朱胜泉一张纸条。
在约定的角落里他拿出给朱胜泉准备的礼物,对朱胜泉表达那日的谢意。
“没事。”朱胜泉接过礼物看向他笑笑。
我好像有朋友了,他当时还在想。
林见樊只当朱胜泉是朋友,可朱胜泉下一个动作让他的想象破灭。
朱胜泉拿着他送的礼物俯下身要亲吻他。
亲吻?!
他好不容易新交的朋友要亲吻他?!
他以为朱胜泉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原来,只是他以为。
他们都是一样。
他拼命挣扎,朱胜泉却逼着他退到墙角。
以为的好朋友只不过是和那个想.上他的人一样的变态,一想到这他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痛恨而哭起来。
他不断挣扎,朱胜泉却说:“你不是喜欢我吗?喜欢我就应该为我付出啊。”
我喜欢你?我哪门子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你!”他害怕得直接冲朱胜泉喊,却还带着哭腔。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送礼物?”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朋友会偷偷摸摸送他生日礼物?”
朱胜泉在气头上,他喜欢林见樊,他课上偷看林见樊,林见樊看到他的眼神会害羞地回避,这难道不是喜欢?
他的躲避被朱胜泉当成喜欢,他只是不想被别人看到,不想害他被牵连而已。
朱胜泉丝毫不能理解,在他的世界里林见樊是喜欢他才躲避的。
朱胜泉摸上他的脸,朱胜泉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又要开始了吗?又要重演那天了吗?这次还会有人救他吗?
上次是在没人的废弃楼里,这次要在学校吗?
林见樊内心拥有的只有害怕和祈求。
他努力挣扎,他只能努力挣扎,挣扎出朱胜泉的桎梏。他的挣扎气到朱胜泉,正在气头上的朱胜泉无法接受林见樊不喜欢他的事实,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
或许他再等待得久一点,换一种方法,林见樊也许会喜欢上他的吧,漂浮在海面上的人总是会喜欢上稻草,可朱胜泉走歪了路,他开始强迫,他开始使用林见樊所厌恶的暴力。
朱胜泉后悔自己的冲动,打人后又露出后悔神色。
“对不起。”朱胜泉抓着他的手臂说。
可林见樊已经害怕他,林见樊总是在防御:“对不起,别打我。”
朱胜泉看着这么防御他的林见樊心疼,后悔莫及的一巴掌已然落在林见樊脸上,林见樊对他的害怕已经无法挽回。
他无法挽回的不仅仅是暴力,还有林见樊在黑暗中初次相信美好的心。
原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人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他期待的远方也是有一样的人,他以后交的朋友也许也会有这样的人。
朱胜泉后悔地拉过林见樊抱住,怀中林见樊瑟瑟发抖,像待在寒冷的冬天。他明明一直在发抖,一直处于弱势,被朱胜泉抱住却大声吼朱胜泉:“别碰我!”
朱胜泉不理他,越发箍紧手臂。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朱胜泉几乎病态地说。
朱胜泉知道自己是个变.态。他长着一副正直样貌,却有一颗自知变.态的心。
第一次看见他们传林见樊女装的照片,他就发现自己动了歪心思,跑到厕所。
他所有正直的面具都是装出来的,他收藏许多林见樊女装的照片。他不想暴露出自己的变.态,每次都跟在他们后边偷拍,那次在废旧楼里也不是林见樊所想的偶遇。看到林见樊全.裸的样子,他甚至想的和那个靠近林见樊的人一样。
他救林见樊只是觉得林见樊不能被他以外的人玷污。
林见樊在他怀里哭泣,脸上还有被他打过后的红肿,朱胜泉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他的手摸上林见樊的后背,林见樊骂他变.态,恶心。能骂的都骂了,可朱胜泉还是没停手。
上次被朱胜泉救,林见樊没想到这次能反过来,被以前打过他的人救。
朱胜泉的手本在后背游走,林见樊对他又打又踹又骂,还是没能阻止他。
林见樊不知自己哪个动作或者哪句话惹到朱胜泉,朱胜泉忽然收回手对着他肚子上就是一拳。
林见樊吃痛地顺着墙壁滑落下去,眉头紧皱,咬紧牙关还是嘶出声。
“你还想勾引我?!”朱胜泉忽然变脸。
林见樊不知道为什么朱胜泉在一瞬间会有完全相反的变化,前一秒说喜欢他,后一秒又说他勾引他,可当看到他们班那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时,林见樊算是明白了。
林见樊忽地笑起来,人面兽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倒是想感谢那几个打他的人,感谢他们从朱胜泉的嘴里救出他。
“老朱,没想到平时不参与的你也来了。”来人说。
“老朱这么直的人勾引不到的。”有人笑他。
“哈哈哈哈………”几人大笑起来。
林见樊站起身想逃跑,终归免不了一顿打。他趴在地上用手保护自己,朱胜泉的拳脚也在其中。
等到那几人散去,朱胜泉又一副对不起样貌,想要拉他起来。
林见樊打开朱胜泉的手,他已经谁都不相信了。
他极力逃跑,朱胜泉极力纠缠,可他又不敢当众维护林见樊,所以经常闹成和欺负林见樊的人一起打他的搞笑场面。
打完后又希望以道歉弥补,他不知他在林见樊心中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林见樊仅剩的一丝信任,仅剩的对美好的向往,在他的双面派中全部消失。
朱胜泉一边说爱他,一边又和别人一起打他,他不知在林见樊心中他已经变成暴力的人形化,变成这个世界不可信的人形化,变成黑暗世界的人形化。
他毁坏林见樊对世界的希望却不自知,还渴求林见樊爱他。
林见樊不知道这个世界他还能相信谁,奶奶老了,果果也老了,最近还生了病,奶奶说果果将不久于人世了。
父母?呵,林见樊在天台上笑,父母只会听老师的话责怪他不合群,责怪他孤僻。
果果这么老了,生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林见樊没想到果果的去世会来得这么突然。
背着书包去上学时他还摸过果果的头,他还在床上抱着果果说悄悄话,果果在他怀里撒娇,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可老爸一通电话打过来告诉他果果死了。
果果死了?!林见樊像是静止,他看着自己生活的支柱崩塌。
他无法想象果果的死亡,世界崩塌的碎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拼命呼吸,天台的大风也无法拯救他枯竭的呼吸。
他跑去和班主任请假,班主任还以为多大事,听说死掉的是一条狗,立马否决他的请假。无论林见樊怎么说,班主任就是不同意,班主任本来就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是无理取闹。
请假再一次被否决,一向忍耐的林见樊在办公室破口大骂。
将心中所有能想到的脏话都骂尽,他指着班主任,旁边老师都被突然爆发的林见樊惊吓到,林见樊像是要将所有的怨气和在这所学校受到的所有不公与痛苦全部骂出来。
眼泪被他强忍,却还是掉落下来。班主任也不是个任人唾骂的角,林见樊骂她,她直接和林见樊互骂起来。
教师和学生对骂,几位老师拉开他俩,林见樊甩开拉住他的老师跑到学校天台痛哭。
果果死了,他回家再也没有果果等在家门口,再也不能抱着果果说悄悄话。
唯一能倾听的,已经离开,所有的一切都将一个人承受。
林见樊在天台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他站起来看向楼下。
班主任回骂他时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有什么问题?”
林见樊瞬间感觉孤立无援,他想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不指责欺负他的人,而都要先指责他?
我没犯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也没有违背道德与自己的良心,为什么得到如此骂名?
女装癖,内.衣收集者,放荡男………
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黑暗?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理解你对吗?只有我能理解你。”林见樊听到死神的声音。
gu903();眼泪跌入楼下,犹如跌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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