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银姐?
手机对面沉默一瞬,男子仿佛意识到什么,喝道:别挂!
不用找我,我不会帮你的。通话那头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女声:现在风声太紧,你做事手脚又太不干净
你想见故人一面吗?
对面声音戛然而止,良久才吐出一个字:谁?
男子笑起来,仰头活动了一下后颈骨。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一张熟面孔。他悠然道:你的老情敌。
·
在这儿签字,如果情况不稳定随时跟我们联系
好,知道了。
刘俐坐在病床上,突然听见了什么,觅声一回头,便看见吴雩提着一袋水果走进病房,顿时惊喜出声:吴警
吴雩抬手制止了她。
市一院病床紧张,能给刘俐安排一个室内的床位已经是看在南城分局的面子上了,病房里其他几张床位上的护工家属等纷纷投来好奇的打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吴雩没多说什么,只想刘俐点了点头,简短地道: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走吧。
夜幕渐渐降临,霓虹扫射天空,长街延续着望不见尽头的车灯。小吃一条街上人头攒动,热腾腾的烧烤香气飘满街头巷尾,刘俐叮当一声把铁签丢在油渍斑斑的一次性盘子里,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好吃!我就喜欢吃加辣的,来两瓶金威就更劲道了!
吴雩呼出一口悠长的烟雾,说:你明天进强戒所就要开始用药了,烟酒最好都别碰了吧。
夜市人声喧杂忙乱,下水道里漂浮着垃圾蚊虫,大排档黯淡的电灯泡裹着一层脏污油垢,打赤膊的男人们围坐着大声吆喝推杯换盏。刘俐偷眼斜觑吴雩,她从没见过这个年轻的警官穿制服,不合身的宽大T恤总是洗得褪色泛黄、皱皱巴巴,穿着地毯上廉价的人字拖往塑料椅子上一坐,肩背自然地垂落着,右脚踝跷在左腿膝盖上,一只手夹着根十几块一包的便宜烟,跟邻桌刚从工地上下来喝酒的年轻水泥工一模一样。
他与这肮脏、油腻、粗俗廉价的背景融为一体,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能跟警察两个字沾边。
但当刘俐在昏黄灯光下看着他的时候,他平淡的侧脸笼罩在缭绕香烟里,眼睫自然垂落,瞳孔中映着烟头那一星忽明忽灭的红光,不知怎么又感觉跟所有人都不同。
既不属于那巨大都市夜如白昼的霓虹灯,也不属于这背阴面鱼龙混杂的下水道。
仿佛一个突兀、疲惫的外来者。
走吧,吴雩摁熄烟头,丢了几张钞票在桌上,起身说:我送你回家,你自己收拾收拾,明天派出所的人会来接你。
这顿饭吃得很便宜,因为两人都没要啤酒,吴雩面前的铁签又寥寥无几。不知怎么的刘俐平生第一次看男人花钱不好意思,寻思着想唠嗑两句什么,但她又实在不太会说话,紧跟在他身后半晌,突然冒冒失失地问:喂,你不吃这些东西对不对?
吴雩说:我吃不了太辣的。
那你饱了没啊?
我下半夜回局里再吃点。
刘俐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看着他拎着水果的两根修长的手指,咽了口唾沫,没话找话地:哎,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是待遇都不错啊?我老听人说这年头当警察都不行,穷,没几个工资
你听谁说这话的?
以前抓进去的时候。刘俐满不在乎地抓了抓头发:那协警骂我们,说他辛辛苦苦一个月,还没我们赚的钱多嗨,可这年头谁赚钱不辛苦呢,他又干不来我们的活!
吴雩回头瞟了她一眼,眼神又好笑又有些无奈,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叹了口气道:支队还行。
对!你们那领导长得就一副贪污腐败的样!刘俐蓦然想起步重华,登时一股邪火直冲脑顶:说话那口气,那吊样,吊着个脸还拉得好长,真讨厌!他怎么不去演电视剧,不用化妆就是反派,包红!
公交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波人涌出来又一波人挤了上去。吴雩给刘俐投了一块钱,一边刷公交卡一边说:你夸他长得像演员,他会高兴的。
刘俐:
津海市的空气五花八门:走在中央商业区和韵路这样的地方,大街两边一溜高档奢侈品店灯火辉映,昂贵矜持的香氛沁透夜风,仿佛连多呼吸一口都要收费;走在永利街这样KTV夜总会林立的地方,灯红酒绿酒肉飘香,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宝马香车来去,处处都挠得人心尖发痒。
但如果跨过途径港口、横贯市区的四里河,来到城市的另一边,昌平区的灯火随纵深渐渐湮灭,无数棚户、矮墙、待拆的城中村和没有玻璃的烂尾楼隐没在越来越冷清的夜幕中;再往下才英区、小岗村,从横交错的小路窄巷中横着各家各户拉起的晾衣绳,发黄的尿布、油腻的围裙、油漆斑斑的工装和五颜六色的床单被套混杂出千万种气味,分隔开一块块蜂巢般的蜗居,横呈在城市天幕下。
不知哪家婴儿嗷嗷大哭,回荡在昏暗崎岖的巷尾。前面就是刘俐家了,她熟练地跳过水洼,笑着问:那我要在强戒所待多久啊,是不是不吸了就能放出来了啊?
身后没吱声,她一回头,眼睛亮亮地看向吴雩:哎?
吴雩在路灯下停住脚步,面色似乎有些忧郁:不是。
啊?刘俐没反应过来:那要关多久?我不吸了还不行吗?
吴雩望着她,很久后才缓缓地说:你不会有不想吸了的那一天。
刘俐茫然站在石板上,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揉了揉黑瘦脸颊上的血痂。
你进戒毒所以后,他们会给你用药,头几天都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觉。再过几天他们会让你定时作息、锻炼劳动、跟着其他人一起适应军事化管理,背诵行为规范整理内务卫生。如果你内务考核都能过,接下来就能进入康复区下车间干活,偶尔去种花、种果树,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在缝纫机上做衣服刺绣,每天都有任务要完成,完不成可能会被罚抄行为规范守则,或者写思想报告。
津海这种一线城市应该都是八人间甚至四人间了,你是女犯,步重华又打过招呼,饮食住宿各方面会更优待一点。医务处有教官定时定期跟你聊天做疏导,每天放风时会组织看电视、打乒乓球赛,逢年过节可能还要排练节目准备文娱晚会这种流水线式的集体生活只要过几个月你就不会再犯毒瘾了,别说毒瘾,连吸毒的想法都忘了,十八个月强戒期满后你会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整个人都获得了新生。
是不是听起来很简单,甚至很舒服?
刘俐呆呆地看着他,干裂嘴唇微微阖动。
婴儿嚎哭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飞蛾在他们头顶簌簌扑撞路灯,远处回荡着野狗偶尔一两声吠叫。
但几乎所有人都会复吸。吴雩尾音低沉喑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没有人戒得掉,我从没见过任何人能戒掉。
冰毒瘾是心瘾,除非彻底和过去一刀两断,否则几天就能复吸。然而哪怕你脱离过去的生活圈,这座城市的每一座公厕墙后、工地角落、菜场犄角里还是藏着数也数不清卖零包的拆家;哪怕你离开这座城市,其他城市的车站广场、商场网吧、电线杆后,还是有可能写着一两个卖肉或者是卖糖的号码。
一个犯毒瘾的人,他们在陌生城市里寻找毒品的嗅觉和速度,是十个缉毒警都比不上的。即便你真有艰苦卓绝的毅力远离所有可能获得毒品的渠道,结婚生子二十年后,这瘾都仍然深深藏在你的骨子里,任何一个当着你面玩吸管的小孩、拿锡纸卷烟草抽的朋友、甚至电视电影里一晃而过的镜头,都有可能让你在未来的某天突然再度复吸。戒毒不是十八个月的事,是往后余生、每天每刻、每分每秒都必须忍受的煎熬。
路灯的光晕铺在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上,吴雩低下头,弹了弹烟灰,再度抬眼悲哀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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