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很固执,却没人懂得他想固执什么。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气,老婆气他,皇上骂他,连文武百官也说他以清骄人,故做姿态。
整整十载雨露风霜,尽管众说纷纭,定远却不曾解释过一个字,他只是默默地、哑哑地,顽强地戴着他的老铁手,上起帝王嫔妃、下至黎民百姓,谁也拿不掉它。
百无聊籁的人间,大都督戴着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者,必是文官,称”都督”者,必属武人。爵爷倒也公平,无论谁来问安,大都督以不变应万变,全都应以一声”嗯”,别无赘言。肥秤怪过去曾与伍定远见面,当时虽不曾细谈,却也隐约觉得此人口才不露,颇有口吃迹象,万没料到官位越高,终于原形毕露了。耳听双隆议论纷纷,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里全都挂着笑,吕应裳便叹了口气,道:”你们别小看爵爷了,其实学问到了他这个境界,每个字都大有深意。
众人眺头去看,只见广场里经过了一名老人,年约八十,对着大都督行礼。眼见众人一脸纳闷,吕应裳便解释道:”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爷的嗯声便显得悠长,示意尊敬友善。原来如此,那要遇上年少无品的,他会怎么嗯”
”嗯。远处传来短促鼻哼,众人急急回首去望,惊见爵爷面前经过一名油头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却只眉宇低陈,匆匆而过;众人听在耳里,惊在心里,方知其中大有玄妙。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爷,他却连哼也不哼,那是什么景况”吕应裳叹道:”那可惨了”众人大惊道:”惨了什么意思”
吕应裳叹道:”据我所知,伍爵爷为人最讲礼数。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说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给衙门暗中查访,总之是大不妙了。
福公公心下震惊,一时口中干笑,眼珠儿直转,想来是要请皇后娘娘救命了。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爷的思声暗藏玄机,分亲疏、别远近、奖善忠、贬奸邪,当真一”嗯”足为天下法,随心所欲不逾矩。陈得福听出了诀窍,更是满心仰慕,便也学着鼻哼起来。
”嗯”、”嗯”、”嗯。众官员一旁听着,正待群起仿效,却见都督转过头去,对着空旷无人处嗯了一声,于主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吕应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华山上下的胡诌本领,喃喃地道:”这也许是夜断阴、日断阳那也未可知。
听得鬼魂飞出,众人内心震撼,急急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却见大都督仰起头来,对着天边明月嗯了一声。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众人还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拧过了鼻涕,他的脚步越走越慢、眼缝越眯越紧,嗯声越来越长,正要低头打鼾,猛见他双目圆睁,口中居然”啊”地一声,发出了别的声响。
一个只会”嗯”的人,此时却”啊”出声,这是主何吉凶众人张大了嘴,全都望向吕应裳,要听他如何解说,这华山首徒却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过之后,竟又呵呵笑了起来,跟着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战场辛苦,终于发疯了。文武百官自是满心骇然,一个个尾随去看。只见大都督越奔越快,他来到一处灯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着棚内。陈得福等人见得明白,只见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赏玩免子灯。猛在此时,大都督扑入棚内,一把将她搂住,跟着向天抛去。
”小花花”伍大都督两手抛起宝贝女儿,欢容道:”咱的小花花给爹抓到罗”
小花花俗称华妹,正名伍崇华。
”爹”小花花坠入爹爹怀里,自是欢喜无限:”您可忙完了”
众官员看得目瞪口呆,却听一声口令传过,四大参谋登已排做了人墙,将无关闲人挡开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扰。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小花花搂住了爹爹的颈子,欢容笑答:”我最乖乖啊。
华妹柳眉俊目,虽只小小年纪,脸蛋却已见柔美之态,伍定远心下更觉爱怜,便望女儿的嫩颊吻了一记,胡渣戳来,却又痒得她咯咯娇笑。
伍定远哈哈大笑,托起了小女儿的臀,让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一个年过下来,可又多了几斤肉。过年时暴饮暴食,大鱼大肉,却给爹爹察觉了。
当时仕女体态崇尚纤瘦,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文秀细弱。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们老家是西北军户出身,骑的是马,扛的是刀,你别学那帮大户小姐,这不吃,那不吃,裹个小脚娇无力。
华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会说我,为何不先跟娘说去”陡听女儿顶撞,伍定远皱了皱眉:”小孩儿顶什么嘴嗯”听得父亲语气转严,华妹埋首入怀,小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儿撒娇,爹爹便没辄了。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爹爹心里怜意大盛,小花花却还撅着嘴儿,模样不快,伍定远有心要逗女儿开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小花花别难过明儿下午便要开学了,你高不高兴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华妹听得开学在即,却是长叹一声,自将脑袋枕在爹爹怀里,再也不动了。
眼见女儿如此情状,伍定远不免叹了口气,道:”崇华,爹爹小时虽想上学,却是苦无去处,难得你有机缘读书,自该发愤图强,全心砥砺自己想古人凿壁借光、结发悬梁你虽是女孩儿,却也不能妄自菲薄”
大都督上朝时不喜说话,原来是把满肚子的话憋回家里来说了。行了,爹爹说完了。华妹面露笑容,便又睁开了眼,正要说笑话给爹爹听,忽又听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一句是什么”华妹哇地一声,搂住爹爹的颈子,叠声娇唤:”爹爹讨厌讨厌”伍定远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经八百,来到女儿面前,却如年轻了十岁。小花花爹的小花花,你乖不乖啊”说着”嗯”、”问你”几声,对着宝贝儿猛亲,那胡渣子擦过嫩颊,只痒得华妹咯咯娇笑,拼命闪避。
啾地一响,华妹实在痒得难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记。华妹面色发青,撇眼去望树下,惊见树干后躲了几名学堂恶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点,想来不怀好意。
伍定远忙了一天,难得有机会抱着爱女,怎舍得放开斜目望向树下,鼻中喷了浊气。
”嗯”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猛,伍定远当然也不例外,龙鼻喷猛气,只吓得众小童拔腿直奔、听得啊呀一声,竟有人摔跤了。
华妹定眼去看,一名首恶摔在地下,瞧他约莫十岁年纪,前额绑了条玉佩缎子,左手提了柄关刀形状的大灯笼,另还背了只包袱,正是杨家小少爷现身了。
华妹气愤难平,想起小花花外号从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听我和爹爹说话你听到了什么”阿秀干笑道:”没没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
”不是水洼青蛙,是小花花。在女儿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来了,他将阿秀把提起,森然威严道:”怎么你找我女儿有事”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随时能让人脑袋开花,阿秀自是一脸苦态,双手死抱着包袱,干笑道:”没事、没事、刚巧路过贵宝地”
伍定远见他眼皮猛眨,双手却死抓着包袱,想来里头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这包袱瞧来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听得伯伯来搜,阿秀却似不怕了,一时坦然而笑:”行啊,里头都是书本子呢。说着解开包袱,摸出了十来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写了一行丑字,见是”小塾生伤神秀”,此外还有本厚旧大册子,竟是本纪年谱。
伍定远奇道:”小子,居然还带了纪年谱这般勤奋向学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记,公羊母羊,我都爱读呢”纪年谱厚旧沉重,专载前朝往事,却不知阿秀小小年纪,却何以关心起千古春秋伍定远不动声色,拿起了纪年谱抖一抖,果然书页松开,便坠出了一本小小册子。
小册子巴掌大小,易于携带隐藏,里头却写了什么东西呢伍定远正想翻看,阿秀却大叫一声,急急飞扑来抢。伍定远将他夹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笈,随意翻到一页,低声读道:
”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鞑子干事不瞒儿女,是以这两个孩子不过小小年纪,却早已看得惯熟了”
伍定远脸上一红,反面去看书背,见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纵欲身亡”。撇眼去看女儿,看这小女孩儿兀自一脸茫然,料来没听懂说话。
眼见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还藏有其他宝藏,伍定远先将禁书望怀里一揣,预备深夜时细细研读,又朝包袱里翻查,这会儿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来看酒瓶,见是”极品良汾二锅头”,另还贴了御贡封条。另还有一大包卤菜点心,想来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应俱全了,酒是好酒、书是好书,伍定远见收获颇丰,便将阿秀倒吊而起,铁手挥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顾不得阿秀还在哭着,早已拔开木塞,闻得醇香扑鼻而来,登时大口来灌,真比土匪还凶狠三分了。
都说饥寒起盗心,一个人饱暖之后,难免要想起老婆。你娘呢怎没瞧见人”
华妹闻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转头,还不及来答,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柔媚嗓音:”老爷皇上传召夫人,要她陪着一块儿赏灯呢。来人口音颇为陌生,伍定远便与阿秀一齐转过头去,惊见对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岁年纪,正朝着大都督盈盈下拜。
”你”伍定远大为惊讶:”是谁”
”老爷健忘了。
翠衫干啥的伍定远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儿,目带问色。眼见爹爹装儍,华妹附耳叹息:
”爹又来了,娘中秋时不是说要回九华山、收几个弟子么翠杉便是那时来的啊。
都督得夫人身为九华掌门,向来爱收丫鬟当徒弟,十年下来,前前后后养了两个,大的是”海棠”,小的叫”明梅”,人人名儿都带个”木”字边,倒也好记。,却不晓得她有啥来历。眼见那少女含笑瞅着自己,神态极为友善,伍定远心下还是忌讳,只点了点头,道:”翠花是吧”
”翠杉木字边的杉”丫鬟小嘴微扁,像是不高兴了。正蒙混间,那翠杉却伸手过来,便要替老爷折叠衣领。伍定远心下一惊,二话不说,便将女儿高高捧起,隔到两人之间。
老爷高挂免战牌,翠杉变招也快,一时不惊不慌,只反掌过来,顺手替二小姐理了云鬓。伍定远见这丫鬟精明强干,更加不敢招惹,眼见众将都守在棚外,便挥了挥手,道:”都进来吧。
众将答应一声,除焦胜责在棚外看守,余人皆走了进来。
喊到了燕烽,却有些犹疑了,这位将官不过比哥哥祟卿大个两岁,如要喊他叔叔,不免显得老了。
这几年正统军少回京城,谁也认不得谁,翌杉却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得美女嗲声娇唤,燕烽脸上发红,仿佛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人家,一时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却是晓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调地叫了:”杉妹妹”tstrikegttstrikegt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美大方,瞧来真是一对儿。大家坐吧,一会儿还有场祈雨法会,有得站了。
众将脱盔卸甲,听那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诸人举止快慢不一,伍定远看入眼里,却也不曾出言责备。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这就是老将,他们绝不糟蹋气力。
没人生来就是老将的,即使最年轻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诸人连同定远在内,十年来一点一滴学着,慢慢便给雕琢成这个模样。翠杉见老将们坐下来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铺开,服侍小姐入坐。
没人生来就想做丫鬟的,看那草席什么地方不好铺,却是铺在”小赵云”隔壁,料来要与他比邻而坐。
没人生来就不长眼的,却唯独阿秀例外。看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万里长城,隔开了牛郎织女,众参谋看到眼里,自又哈哈笑了。
众人坐定下来,棚里却还少了一人。
伍定远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儿便是面前的崇华,儿子则是江南带回来的义子崇卿。
伍定远见华妹一语不发,便将她抱了过来,柔声道:”哥哥呢怎没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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