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知地知(2)_英雄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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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帝王別的本领没有,开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国破家亡之时,莫不打开大门、急衝而出,还怕少带了金银细软。耳听眾太监频频称是,唐王爷却是勃然大怒:“大胆国在天子在,国亡天子亡我朝帝王吃百姓的粮,徵百姓的税,一旦到了不能保护百姓的时候,便该下手自裁,以示负责岂会预留密道逃生”

王爷义正词严,眾太监却是眉来眼去。毕竟千古以来,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头鼠窜、后有宋徽宗高呼救命,个个都是整破江山之后,抱头鼠窜而去,又有谁肯负责了至於那些跳海自杀的,多半都是倒楣小孩替死鬼。要说真有一位皇帝与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国天子的身分自杀、以示负责,那还真是千古奇谭了。

房总管乾咳几声,自知事涉王家顏面,不好隨意讥嘲,便道:“王爷教训得是。只不过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胡乱道:“是供隆庆皇帝捉迷藏的”

眾太监细声偷笑,唐王爷也不好再骂了,他嘆了口气,道:“老实说吧,本王今夜之所以进宫,纯是因为宝石主人的请托。她希望查清楚刘敬何以败亡。”

房总管讶道:“这还犯得著查么当年刘敬是给胡忠出卖的啊。”眾太监辈分低,不知胡忠是谁,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爷却嘆道:“也许是吧,不过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这条密道绝非普通地方,也许刘敬得知此间祕密的那一天,就已经註定了他的覆亡。”

眾太监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喟然嘆息:“宝石的主人说了,这条密道牵扯了咱们皇家的一个诅咒。为了这个诅咒,天下动盪多年,至今犹未平息。”

“诅咒”眾太监面面相颅,一时不得其解,唐王爷嘆道:“据说这个诅咒一日不除,將来无论谁登上了帝座,谁都坐不稳龙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等日后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离去。”

眾人越听越怪,良久无人作声。看眼前这条密道罕为人知,若真是隆庆皇帝挖掘出来的,恐怕琼武川、伍定远等大臣也未曾与闻,只不知唐王爷自称受人之托,却是什么人能把此间祕密托付於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採出前朝古远的祕密

房总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內情,可情势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当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捡,只管默默尾隨在后。

约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来,说了几句怪话,唐王爷倒是个博学的,居然不必通译,便已頷首道:“前头有间密室,应是刘敬举事之地了。”房总管心下一凛,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惨烈之地,当下由天竺高手领路,唐王紧隨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鱼贯而入。

虽然经过了十年,眼前的密室还是极其可怖,但见四下破砖烂瓦,东首照壁尽成废墟,似给什么高手砸得稀烂,其余墙壁则满佈弹孔,地下还留著些铁弹枪丸,虽说时日已远,亦能想见当年乱枪齐发的惨烈。

房总管俯身拾起一枚弹丸,骇然道:“好傢伙,这江充还真是狠,这般对待咱们东厂的人。”唐王爷嘆道:“无毒不丈夫啊,你没瞧咱们皇上这几年是怎么对待他的余党的”

自正统朝创建后,为剷除江系人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连了多少前朝余党,手段之狠,牵连之广,比江充犹有过之。

房总管哼道:“成者为王、败者死光。斩草还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们死灰復燃,便换咱们死了。”他嘮嘮叨叨的说著,忽见地下有著几滩乾涸血跡,便问道:“这是谁的血,可是刘总管的”唐王爷摇头道:“刘总管神出鬼没,岂能死於宵小之手,这些是薛奴儿的血。”

当年东厂政变,第一位惨死的便是薛奴儿,如今事过境迁,眾太监把大內第一高手的威名听在耳里,却是一脸茫然,竟无一人晓得他的大名。唐王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君,咱们正统朝虽已创建十年,可推究当年第一个流血殒命的,却是这位薛奴儿,房总管,这位总算是你们东厂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听眾太监还在议论纷纷,猜测薛奴儿是男是女,房总管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全是不长记性的,你们忘了小时候最怕谁么”眾太监心下一惊,这才想起那个粉面红唇的老妖,霎时一哄而散,纷纷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传薛奴儿秉性暴躁,没想人缘坏到这个地步,房总管咕噥两声,虽说自己与薛奴儿毫无交情,总算也合掌拜了几拜,总算聊胜於无。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这地道无止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只是眾人跟在唐王爷背后,倒也觉得平安,毕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计风险,此行又是宝珠、又是高手,实乃有备而来。看那名天竺高手练有软骨之术,一会儿前方密道若遇机关,凭他的灵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过数里,道路陡然开阔,唐王爷取出了罗盘测度,頷首道:“从这儿开始,便已离开禁宫地底了。”房总管左右察看,眼见道路甚宽,已能供数人並肩而行。低声便道:“这是供政变兵马行走的吧”唐王爷頷首道:“没错。这儿已不在禁宫之下,刘敬若要放手扩建,自也能大刀阔斧。”

眾太监见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觉与有荣焉,房总管乾笑道:“刘公公真是了得,当年若非棋差一著,今日当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爷哈哈一笑,道:“听公公此言,可是想有为者亦若是啊”房总管嚇得脸色惊白,道:“万万不可,咱家的命是用来吃饭的,你可別拐我。”说笑之间,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过百来尺,地底溼气转重,四下更是恶臭四溢,眾太监忍耐不住,一个个相互指骂:“是谁放屁”、“是你”、“不是我”房总管骂道:“闭嘴,这不是屁,这是沼气。”

地底沼气乍然涌现,房总管呼吸不畅,连提了几口真气,却都打不开胸口鬱闷,转看眾太监,更已头晕眼花,脚步全慢了下来。房总管心中担忧,忙道:“王爷,前方沼气更浓,咱们咱们还要走下去么”唐王爷早已气喘吁吁,他摇了摇手,嘶哑道:“撑下去。今夜不能过关,咱们又得等一年。”正统皇帝等閒不出宫,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会,今夜绝无良机闯入宫中,房总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脚步別耽搁了”

前方恶臭扑鼻,已是难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尽头,当年刘敬何以失利、隆庆皇帝何以建造此间密道,种种谜团都能一举揭破,眾太监鼓起了勇气,低头狂走,那唐王爷也给人背了起来。正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惊呼,眾太监大喊道:“总管,没路了”

房总管急忙上前,惊见前方道路多了一块巨巖,已將去路堵死。他嘿地一声,没料到去路已给封死,赶忙喊道:“大家一起过来,把这大石头推开”总管一声令下,眾人全数涌上前来,一个搭著一个,齐心合力来推,听得“喝啊”、“喝啊”之声不绝於耳,奈何太监尖叫、王爷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却是闻风不动。

四下沼气益发浓烈,眾太监难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却又怕支撑不过,便在甬道里乱挖泥土,盼能掘出生路。猛听嗤地一声劲响,地下喷出泥水,甬道两旁的土石纷纷坠落,土质竟甚鬆软。眾太监大喜道:“有路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软土深掘,甬道深处便传来异响,仿彿龙吟悲鸣,房总管大惊失色:“住手別再挖了”

房总管迟了一步,听得轰轰怪响,甬道深处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路,可面前泥水却越淹越高,转眼已至膝间,眾太监哭喊叫嚷,欲朝甬道后方奔逃,偏又无路可走,只得大哭道:“总管总管救命啊”房总管早已慌了手脚,赶忙出力来推巨石,正慌乱间,忽地触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见是:“江充灭刘敬於此”。

“死定了啊”地道里哭声震天,房总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为人何其谨慎,想他当年察觉此间机关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处设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杀活总管”,东厂又得二次覆灭在此。眾太监不愿等死,只能扑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军覆没,忽听一人道:“瑞瑞佐,上前开道”刷地一响,一名矮子拔出了长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是那东瀛武士上来了。

倭刀锋锐异常,高手练至绝顶造诣,往往能一刀断岩,以这“瑞佐”的功力而论,或能让眾人脱困也未可知。房总管大喜过望,忙道:“大家靠墙站著,別挡路。”

泥水渐渐上涨,已至腰间,情势更见艰困,那瑞佐涉水走来,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气凝神,猛听“喝啊”一声怪吼,烈风破空声大作,看瑞佐持刀过顶,重斩而下,眾太监自是欢呼叫好:“成啦”

眾太监急急围拢来看,正等著大石碎开、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过后,却见大石头仍旧好端端地蹲在那儿,除了石面上多了两道刀痕,交会十字,其余別无异状。房总管气得泪眼渗出,駡道:“混帐倭寇除了会欺负太监,却还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骂间,猛听鏗地一声金响,一柄兵器从人群里刺出,只见岩石上多了一柄金锥,看那锥头所入之处,赫然便是適才斩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里站著一条壮汉,看此人肤色蜡黄,好似是个南洋人,他拿起了脑袋,咚地一声重击,脑袋如同铁鎚般撞下,那金锥受了大力,竟尔慢慢没入巖中。眾太监欢呼喊叫:“铁头功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击之中,金锥深入石心,已达数尺,那南洋力士將金锥奋力拔出,石面上便留了一个深孔。便於此时,又是一名隨扈上来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著一只大竹筒,却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间,那人弯下腰来,將竹筒置於石面缺口,跟著深深吸了口气。

呼吸之间,那隨扈胸腔鼓起,越涨越大,骤然间,气息吹送,竹筒里一股黑色粉末飘出,满是辛辣之气。房总管大吃一惊:“火药”话声甫出,便已向后奔逃,眾太监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来。

“救命啊”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股烈风从身遭刮过,向外窜出,须臾之间,大石崩坍,天摇地动,泥脏臭水倏忽泉涌,便將眾人一齐冲刷出去。

“妈呀”房总管一马当先,第一个被冲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浑身烂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为了朝廷的大祕密,不觉咬牙切齿,正四下搜寻机密间,忽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呜呜有坏人”

房总管呆呆地抬起头来,眼见自己身处一座穀仓之中,地下铺满稻草,草上躺了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压了个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满面惊惶,也正朝房总管瞧来。

“什么玩意儿”房总管呆了,少男少女叠罗汉,穀仓里来个不亦乐乎。房总管呆若木鸡,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却是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时翻身起跳,便已衝向唐王爷,狂怒道:“他奶奶的王爷这这就是咱们朝廷里的大祕密”

唐王爷也是一脸狼狈,他给隨扈搀扶起身,眼见小男小女缩身相拥,十分惊惧,自也是满面迷茫,他左顾右盼一阵,方纔喘道:“两位两位莫怕,我们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两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颇为老实,喃喃便道:“我我叫杨阿中”说著又朝少女一指,羞涩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间,忽见房总管色瞇瞇地盯著少女,似有意图,那少年不由大惊道:“你干什么別碰我的阿香”

“碰你个屁”房总管恼火了,尖叫道:“谁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说著將少年揪住,全身乱碰一邇,喝道:“快说,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骇然不已,万没料到此人不爱女色,专只衝著自己来,含泪哭道:“这儿这儿是小镜湖”

房总管转身去瞧庙外,只见附近有处沼泽,芦苇丛生、泥泞遍地,想来適才的沼气便是这儿来的,一时心下更怒:“小净湖净你个大头这分明是个泥巴沼”正要乱碰严惩,却听唐王爷道:“对了,就是这儿,是这个地方没错”

眾太监微微一愣,全都安静下来了。不知小镜湖有何悬疑之处。唐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小兄弟,这儿以前是座破庙,对么”那少年讶道:“是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爷嘘了口气,道:“对了,当年刘敬就是以此为根据地。”

地方对了,庙是破庙、湖是镜湖,虽已时移物换,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总管皱眉道:“王爷,再来呢您不是说这儿有个什么狗屁诅咒”唐王爷自也参详不出,他在穀仓里走了一圈,沈吟道:“是这样没错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咱们只消离开密道,隨意找个人一问,便能找到当年遗下的线索慢慢也能解开谜团”

房总管气极反笑,道:“隨意找个人问是吧”说著將那少年揪了起来,喝道:“臭小子,快招朝廷最大的祕密是啥说”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一时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来抢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闹间,穀仓外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喝道:“杨阿中你拐带我的阿香,却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没错朋友妻、不可戏,你玩弄阿强的女人,你还想活么”说话间穀仓大门打开,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拥而入,正要找杨阿中算帐,却见面前站著一个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凶眼瞧望自己,眾少年魂飞魄散,大惊道:“鬼啊”

房总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饿虎扑羊,眼看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忙拋下了少男少女,將之搂入怀中,喝道:“臭小子,快给我从实招来朝廷最大的祕密是啥”

眾随扈见得无聊戏码,莫不掉头走开,房总管玩得兴起,便只顾著狞笑。可怜那俊俏少年本是来揍人的,此时给房总管全身乱摸一通,早已嚇得白脸发红、红唇变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总管狞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给我说”说著伸出手来,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祕密可招”那俊们少年瞧著阿香,笑道:“我我上个月也也和阿香来过穀仓。”

“哇哇你说出来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满面惊羡,顿时杀来两名恶汉,吼道:“杨阿青朋友妻,不可戏,我杀死你”说著同心协力,將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声道:“你们別误会,她她只是要贴补家用,我这是帮她啊”

“放屁”砰砰连拳,杨阿中左右开弓,杨阿强飞脚直踢,眼看杨阿青快没命了,房总管将两人挡了开来,笑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三个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宫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爭啦”

那几名少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齿,相互叫骂,房总管则是笑瞇瞇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子。他见一名少年躲在人群里窥看,赫然也是个面如冠玉,样貌极为出眾的,不由笑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长得倒好,真算是难得了,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样貌秀气,眼神却颇为傻气,房总管最爱蠢小子,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个阿字辈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该不会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杨。”房总管捉弄小孩一阵,哈哈笑道:“又是个姓杨的。”正要揉捏面颊,却听唐王爷“咦”了一声,道:“等等,又来一个姓杨的”

那阿明微感讶异,不知姓杨有何古怪,便道:“是啊。”眾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爷何出此问,那唐王爷却急急拉过了“阿中”,道:“小兄弟,你你方纔说了,你也姓杨”

那杨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杨阿中便是。”说著捲起袖子,戟指大骂:“杨阿青,你纳命来吧。”恶虎扑来,嚇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杨阿根,快来帮我啊”

又来了一个姓杨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强体壮,赤脚无鞋,当是做惯了粗活,只是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惯的,肤色居然还颇为白细,倒似个天生晒不黑的。

唐王爷越看越是紧张,霎时取出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大声道:“快说还有谁姓杨本人重重有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眾少年呆了半晌,霎时全数大喊大叫:“咱姓杨”、“咱也姓杨”、“咱们统通都姓杨”

杨阿明、杨阿中、杨阿青,人人爭先恐后,忽听一个少女道:“我我也姓杨。”眾少年大声吼骂:“胡说妳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杨的”

一片吵闹中,便算最漫不经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子们都姓杨,不消说,附近必有一座“杨家村”,方纔有这么这群孩子在此游荡。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他撇过眼去,自与房总管对望一眼。两人虽未启齿交谈,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必也想到了那个名字。

响叮噹的三个字,方今世上姓杨的当中,没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他的名字叫

“杨肃观”

破旧的农舍里,面前坐了个老头,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手持唐王爷送来的纸条,喃喃道出了“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时近午夜,大批乡民窥看议论,瞧著茅屋里的情景。只见八名护卫守在屋外,屋內则站著一十二名无鬚男子,再看桌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唐王爷,另一个则是房总管了。他俩面前也坐了个姓杨的,他是“阿中”的爷爷,乃是村中唯一识字的长者。

没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个杨家村,相距不到五里,全村上千个乡民,却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贫苦,若非“杨阿中”等人带路,恐怕外人还不易找到地方。

面前的老者低头探看字条,喃喃地道:“杨肃观你们要找他”唐王爷频频頷首,自知朝廷里的杨姓必与此间有些干连,忙道:“劳烦老丈了,不知这位杨君可曾在村里住过”

“別急先让我想想啊”那老者揉了揉眼,喃喃苦思起来。杨肃观官居一品,名满天下,歷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五经博士、太常寺少卿,目下则是內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如此人物在前,那老者却始终说不出个道理,听他矇矇地道:“杨肃观杨阿肃杨阿观”他掐指捏算一阵,忽问孙子道:“阿中,村里有谁叫阿观么”

“没这个人”杨阿中咬牙切齿,兀自瞪著门外的杨阿青,十分仇视。唐王爷与房总管对望一眼,摇头之中,只得提笔再写字条:“那这个名字呢老丈可曾听过”

“杨绍奇”老丈瞇起昏花老眼,蹙眉道:“杨阿绍杨阿奇”他掐指算了半天,却没了声息,想来也没听过这人了。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房总管不由咕噥几声,唐王爷却不气馁,他提起了毛笔,又写了个名字出来:“这人呢这个年纪长些,老丈也许听过”

“杨远”老人定睛一瞧,不觉啊了一声。唐王爷大喜过望,忙道:“老丈认得他么”那老者喜道:“当然认得,还挺熟的呢。”说著挥手暴喝:“杨阿远过来”听得喊声,人群里走出一名乾瘦汉子,他伸进了脑袋,朝门里挥手而笑:“小人杨阿远,几位大爷找我么”

唐王爷伸手抚面,房总管嘻嘻笑骂,一旁太监则是摸起了自己的空鬍鬚,打了个哈欠。

住在京城的都知道,杨家的家长早就不见了,十年前杨远到水定河边洽公,意外失足落水,就此溺毙无踪。可怜堂堂的大学士,却只剩了一个衣冠塚,倘使面前的瘦汉真是“杨远”,那八成是恶鬼附身了。

眼看此远非彼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王爷自是一脸沮丧,房总管凑头过来,细声道:“怎么样还能查下去么”唐王不愿无功而返,低声便问:“总管,杨远可有什么別字”

杨远若真是本乡出身,平日用得必是小名。便如“阿中”、“阿青”一般,只是时隔久远,杨远字什么、號什么,却是无人想得起来。唐王爷满心愁闷,却也没輒了,他喝了口热茶,正思索间,忽听眾太监催促道:“王爷赶紧走吧,现下已是午夜了,天光亮前咱们定得回宫哪。”

陡听此言,唐王爷本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喃喃地道:“天光亮天光”房总管讶道:“王爷,你怎么了”话声未毕,猛听王爷一拍桌子,暴喝道:“阿光”

眾村民咦了一声,面面相觑,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逕自抓起了毛笔,火速写下三宇,喝道:“老丈,你来瞧这个名字。”

“杨刑光”眾人一同探头过来,齐声道出这个名字。

屋內鸦雀无声,却听那老者“咦”了一声,道:“阿光”唐王爷大喜过望,喝道:“阿光”眾太监不知他俩何以光来光去,莫非要吃光抹尽正纳闷间,那老者打开了抽屉,翻东找西,慢慢寻出了一张纸条,他低头比对半晌,忽地讶道:“欵,阿光真是叫这名字。”说著抬起头来,道:“这位大爷,你你怎么识得阿光的”

唐王爷惊喜之下,忍不住双手一拍,自向房总管道:“有了杨远就是杨刑光”

杨远,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门金榜进士,说来这“刑光”二字,正是“中极殴大学士”的表字。唐王爷误打误撞,居然找出了线索,他嘘出了一口长气,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几年了。他以前可是住这儿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们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脸纳闷:“你也在找他为什么”

话声未毕,面前已然送来厚厚一叠纸条,跟著老丈苦笑、孙儿大笑,屋內从上到下,乃至於门外窥看的乡民,全都哈哈笑了起来:“阿光阿光花光光啊”

房总管咦了一声,听不出所以然来,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眾乡民捧腹笑道:“钱哪不是钱,哪里能花光光啊”

眾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过来,方知阿光是个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將厚厚一叠纸片翻了开来,道:“哪,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子,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条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个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过去:“王爷,有点怪。”

確实有点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学士之一,家財万贯,学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还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沈吟便道:“老丈,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没回来么”那老汉嘆道:“那是当然了。这小子借了一屁股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子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

房总管又道:“老丈,这人以前还做过別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没有,阿光是个游手好閒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过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嘆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还用想么堂堂的內阁大学士,为何要为几两银子逃亡外地,不敢返乡”

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沈,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过得好半晌,方纔道:“老丈,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过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三年赌一把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乾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还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说得是科考。”

房总管心下醒悟,这自古科举便是个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里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个,每回放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个了。

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这阿光定也是个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眾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囉。”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

那老者摇头道:“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太懒,什么事都是光说不练,尽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三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这“阿光”不学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文章、过目不忘若要说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嘆了几声,叉道:“老丈,这直隶省境里,可还有別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要说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子了。”耳听眾太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子里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还一事相询,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还记得”

“记得吆。”老丈还没说话,后厨却冒出了一个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说:“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子,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没一个人物比得上他”

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眾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这位“阿光”定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沈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没见识脸蛋俊管个屁用家里没饭吃,妳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妳一般蠢,才会沦得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囉唆什么”

“他妈的谁囉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子,忙问道:“姓于的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这于姑娘是个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子里,没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没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他妈的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沈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没错。”

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这“阿光”也有个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隨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过后,方纔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钱,说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没回来了。”

“贱婆娘妳到底向著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將布帘摔了回去,他见眾人瞧著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没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这也没法子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捲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们,便带著孩子走了”

“等等”唐王爷讶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子炯炯发光,那时候咱们赶他母子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还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来著”

“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子就叫这名字。”

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子:“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子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

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还有个儿子小名“观管”,恰与杨远一模一样,要说天下事有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说来奇怪,要说“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还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说这“阿光”性情懒散、不学无术,杨远则是精明內敛,这两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眾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著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將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著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首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眾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眾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

眾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眾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著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歿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这个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三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誌铭,铭者似诗,誌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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