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兰原是尚书郎(2)_英雄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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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哑然失笑,看这只铁琵琶好似是件奇门兵器,孰料妙用无穷,一首曲儿珠圆玉润,虽说阿谀如潮,听来竟也十分悦耳,想来“大掌柜”听了,必也要龙心大悦,飘飘然起来。

卢云忍住了笑,耐着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转:“等等,评定三界、轮回六道执掌生死罪过这岂不就是”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顿时之间,卢云双眼圆睁,竟有悚然之感。

良久良久,一曲方终,帅金藤总算也唱完了,他低下头去,羞赧地道:“大掌柜,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为您老人家造的曲儿,您还喜欢么”卢云见他一脸期待,却也不好让他失望,只得咳了几声,道:“挺挺好的”

帅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欢么那小人还有下半阙没唱。”拨了拨铁琵琶,正要引吭高歌,卢云心下一惊,忙拦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听。”

正要再说,帅金藤却又脸色一变,肃立不动。卢云顺着他的眼光去望,却见他瞧着自己怀里,衣襟里却是金光闪烁,岂不是正是胡媚儿送来的那块金牌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方知这人为何会错认自己,却原来是为了这块令牌的缘故。

卢云手中这块令牌并非抢来的,而是由胡媚儿亲手致赠,缄于一封公文里,署名“灵吾玄志”。当时她自称衔杨肃观之命送交,卢云本还以为是打发之用,孰料今早以来,自己手持金牌,无论身在何处,遭遇何人,竟都是无往而不利,足见这面金牌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之物。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有心查明此物的来历,便从怀中取出金牌,道:“帅兄,我有一事请教,这令牌究竟是”雄鹰招展在前,帅金藤复又大惊失色,嚷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战栗趴伏,不敢言动。

卢云点了点头,已知义勇人首领所言为真,杨肃观确实自号“修罗王”,并非虚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内情,便蹲了下来,附耳道:“仁兄,这黄金宝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晓”

帅金藤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言语,卢云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的背心,低声道:“你别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说,这令牌有何功用”帅金藤低声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卢云沈吟道:“必入我门何意也”

帅金藤头顶触地,拜伏道:“爇顶立誓,以昭赤诚。”

卢云微微沈吟,所谓“爇顶立誓”,指的便是和尚头顶的香疤。释门中人为显向佛之心,往往自残肢体,或烫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后,此风更炽,天下僧尼无可例外。看来“镇国铁卫”仿效此风,便以烙印爇身,做为入门之誓。

卢云反复察看手中的黄金宝令,只见手中的令牌正面阴刻一只雄鹰,双翼全展,背刻“镇国铁卫”四大篆字,瞧这形状模样,岂不与伍崇卿、胡媚儿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卢云心下大惊,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来了无论是伍崇卿、还是胡媚儿,当他们入门立誓之时,都曾被这块令牌烫出了疤痕,依此看来,此印象征了“大掌柜”的无上权柄,竟为“镇国铁卫”的根本之印

“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看这令牌至关重大,当足以号令天下一切“镇国铁卫”,胡媚儿却为何要交给自己莫非这是她偷来的可当时听她说话,言语里尽是对自己的不满,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这“阿修罗王令”,应当多方提点才是,怎会对自己破口大骂

卢云呆了半晌,暗道:“难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这面令牌”

卢云越发觉得奇怪了,更有心问个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问道:“帅兄,你方才说,这令牌是”帅金藤战栗叩首,寒声接口:“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

卢云曾浏览佛经,自知这“阿修罗王”也是天神,曾为征战之故,质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却不知杨肃观为何对这名号情有独钟他满心疑窦,竟不知从何问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帅兄,何谓修罗王”

帅金藤提起手来,朝唇上一抵,轻轻“嘘”了一声。竟是个“噤声”的手势。卢云心下错愕,不由左右张望,不知是否有人窥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见有人。便又把话问了一遍,哪知帅金藤还是不发一语,仍旧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装聋做哑、还是心存畏惧卢云抚了抚他的背心,柔声道:“别怕,有我在这儿,天下没人伤得了你。快跟我说,何谓修罗王”

话声未毕,帅金藤又次提手起来,竖指唇边,再次“嘘”了一声。卢云心下沈吟,忽然醒悟过来,想到了八个字:“修罗王临、天地噤声。”正是适才帅金藤顶礼膜拜时的颂言。

“噤声”乃是一个佛门境界,如来入灭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说一字”,此即“无有名相、不立文字”,以无言胜有言,以无声破有声,从此成为禅宗根本妙谛。

禅宗不立文字,讲究以心印心,不凭言语。是以他们的法场往往静谧异常,上起师父宾客、下至弟子火工,万物一律噤声。杨肃观亦然,他的话一向很少,卢云与他相识虽久,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认得他的人,多以为他是个“风流司郎中”,专于温柔乡里打滚,毫无大志。其实此人坚毅果决,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这才一统朝廷三大派,成为“镇国铁卫”的创始人。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手里的“修罗王令”,只在反复踱步,思索杨肃观的用心。

返京以来,身边事情全都蒙蒙隆隆,义勇人是谜,杨肃观是谜,一层又一层包围了自己,不免让他坠入了五里雾中。卢云仰起头来,望向身边高高的围墙,容情转为肃穆。

看那高墙之后,便是杨家老小的世界,不仅杨肃观、杨绍奇兄弟,连顾倩兮、阿秀也住在里头。若要探知“修罗王”的心意,也只能进屋里一趟了。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搀住帅金藤,道:“上有喻,请您起身。”

“遵命”帅金藤跪了半天,登时高高一跳,双靴一并,便又站了起来。卢云道:“帅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带路么”帅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柜,这这是您家啊,您您怎么还要小人带路”卢云自己也尴尬了,俊脸一红,低声道:“这我我也不清楚”

卢云老实惯了,明知自己答非所问,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天幸帅金藤是个傻的,心中立生异想:“对啊,不愧是大掌柜,连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儿子都不认识他,想来大掌柜为国为民,定是八过家门、九过家门,直接住到外头去,这才不认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间,忽然又想:“不对啊,他如果是大掌柜,平常家里泡茶的那个是谁”转念一想,立时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难怪大家都说他夫妻俩感情不好,原来那个是假冒的”

他越想越觉道理,自知大掌柜为国为民,老婆小孩都托别人照顾了,一时又是景仰、又是钦佩,忙道:“大掌柜,快请这儿来。”难得可以替大掌柜做点事,帅金藤自是大感光荣,谁知走了几步,卢云却还在巷口徘徊,忙赶了回来,焦急道:“大掌柜,您别每日里为国为民的,偶尔也要回家歇一会儿,快来吧。”

卢云醒了过来,忙道:“是我我这就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时光好快,上回来到杨家,我还只三十岁哪。”

卢云年轻时也曾赴杨府作客,当时杨府上下还居于大明门畔,家中主人则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杨肃观也不过是个兵部郎中,至于卢云自己,当时更只三十出头,还在秦仲海麾下参赞,说来自己与顾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杨府里。

多少年了,顾倩兮始终在一栋大宅子里,一墙之隔,永无相见之日,如今自己总算要闯进去了。卢云微起感伤之意,已是思绪如潮,帅金藤偷偷打量着他,忽道:“大掌柜,您很多年没回家了,是吗”听得“家”这一字,卢云心中一热,眼眶微起湿润,帅金藤忙递来一块手帕,道:“大掌柜,别哭了。一会儿就到了。”

卢云醒觉过来,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几声,略作遮掩,道:“帅兄,你你投入镇国铁卫很久了么”帅金藤忙道:“大掌柜,帅兄二字,小人担当不起,请您以后称呼小人的官职吧。”卢云咳道:“你你的官职,那那是”帅金藤忙道:“副统。”

卢云停下脚来,讶道:“何处的副统”帅金藤腼腆地道:“锦衣卫。”这回轮到卢云惊嚷了起来:“什么你你官拜锦衣卫副统领”那帅金藤虽说疯疯癫癫,可想起自己当了大官,还是有几分得意,害羞道:“谢大掌柜提拔。”

景泰朝廷里有句话,称作“内禁外锦”,一是禁卫军,一是锦衣卫,二者洞见观瞻。

当时锦衣卫统领更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里藏刀,见风转舵,号称天下第一大猾头,这才能与柳昂天、刘敬等众多朝廷势力周旋。孰料十年过去,这个“锦衣卫副统”却成了一个傻瓜,除了背书念经,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卢云满心错愕:“帅副统,你你既然身居要职,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却来此地游荡”帅金藤茫然道:“官衙什么官衙”这话却把卢云问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头管着多少人”帅金藤讶道:“就我一个人啊。”

卢云骇然道:“什么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锦衣卫副统领么怎没一个部属”

帅金藤疑惑道:“大掌柜是您说锦衣卫浪费公帑,藏污纳垢,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

闲话之中,卢云总算也明白了道理,原来这帅金藤是个“空头副统”,占缺不管事。

想来有他坐镇锦衣卫,哪怕“锦衣卫”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广,也等于让人点上了死穴,即便诸葛亮前来投效,怕也难起政潮。“镇国铁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

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的锦衣卫,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户,不堪闻问。眼看卢云凝思不语,帅金藤忙道:“大掌柜,您怎么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吗”卢云忙道:“不不是”当下加快了脚步,便朝巷中深处行去。

眼前这条巷弄弯弯曲曲,越向深处,越发阴森狭窄,两面尽是高高的围墙,过去卢云来过杨家一次,到的却不是这栋宅邸。想来杨肃观升官之后,方由大明门迁来此地。

杨家当年的故居甚是整齐,格局恢弘,远比眼前这栋宅子气派,只不知杨肃观为何中意眼前这栋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间,突见围墙脚边有处记号,俯身来看,却是只扬喙振翅的猛禽,鲜血所绘,凄厉生动,岂不便是“镇国铁卫”的印记

卢云心下一凛,便又停步下来,道:“帅副统,这围墙后头是什么地方”

帅金藤茫然道:“大掌柜,这墙后便是废院啊,您忘了么”卢云愣住了:“废院”

帅金藤颔首道:“是啊,为了看守这处地方,您从客栈里抽走了大批兵力,还把自己的六甲兵调了出来,四当家劝了好几次,您都不听哪。”卢云越听越奇,索性飞上墙头,亲眼瞧个明白。

来到围墙上,凝目去看,只见墙后是一大片空地,林枯叶凋,厚雪严实,却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帅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废院”。除开满地枯枝落叶,见不到一点建筑,却不知杨肃观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

卢云心下暗暗纳闷,看杨肃观做风稳健,绝非故弄玄虚之人,此地若无玄机,他绝不会大张旗鼓调兵驻守。依此看来,这院子必有什么古怪。

卢云沈吟半晌,转朝四遭望去,此时他居高临下,整座大宅尽收眼底,只见这宅子建筑开阔,形如一个正圆,脚下窄巷却是蜿蜒曲折,从中横穿,竟将好好一栋府邸切成了两半,北边是一片空地,荒凉无人;南边却是炊烟袅袅,花木扶疏,盖满了建筑,想来杨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儿。

看这栋大宅建筑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么阴阳五行之理,却又看不明白。卢云怔怔站在墙头,顺延围墙去望,但见南北两墙愈发逼近,巷弄也愈发狭窄,到了巷底深处,两面围墙渐渐交会,竟尔化作了一栋精舍。

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帅副统,胡同底有栋房子,那是什么地方”帅金藤笑道:“那是您的书房啊。”卢云愕然道:“书房为何为何要建在那儿”

帅金藤笑道:“您太久没回来啦,大伙儿都说那书房是拿来镇邪的。”卢云喃喃地道:“镇邪”看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极图,一墙之隔,南面生机盎然,北面却是沉沉死寂,彷佛便是阴阳两个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阵悚然:“这这北面是阴宅”

阴宅者,坟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这“废院”是杨家祖上的风水兴旺之地这才不容外人靠近卢云暗起疑心,他凝视那栋精舍,正出神间,忽然一阵寒风吹入废院,扫开了满地枯叶,隐隐现出什么东西。他急运眼力,定睛细看,不觉咦了一声,暗道:“水井”

卢云真是愣住了,看这精舍是杨肃观的书房,书房外却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围墙正中,与精舍相对,莫非帅金藤口中的“镇邪”,意即在此卢云喃喃忖忖,正猜测间,突然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赢家大赢家”

卢云睁眼骇然,却也想了起来,昨夜自己与“义勇人”会面时,曾与灵智方丈、韦子壮等名家连手救治了一名小孩,便是阿秀的顽皮小友“胡正堂”。据说这孩子曾溜到杨家废院去,却无端受到惊吓,竟至神智错乱,就此疯癫。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里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正要跳下墙去,到水井边儿看个明白,却听废院里传出尖锐哨响,刺耳之至,卢云连忙定住了身形,只听四下汪汪之声大作,整条街上的狗儿全吠了起来。他掩住耳孔,疼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帅金藤从腰间取来一只小笛子,笑道:“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听得见。”

正说话间,哨响更加尖锐,四下传来啪啪几声击掌,废院深处闪出几条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强之士,一发朝自己狂奔而来。卢云吃了一惊,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纵下墙来,低声道:“这些是何方神圣”

帅金藤笑道:“大掌柜又要考我啦,这些是值日六甲,您安在废院的守护官啊。”卢云喃喃地道:“值日六甲他们他们武功厉害么”帅金藤摇头道:“这六甲兵武功不行,单打独斗,全不是卑职的对手。可六个同时出手,一招内便能要了小人的命啦。”

卢云惊道:“何以如此”帅金藤讶道:“大掌柜,他们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啊,怎好问我呢”

笛声越加紧蹙,连南面屋顶上也有人影穿插,方位对调,直朝后巷逼近而来。卢云心道:“麻烦了,恐怕要硬碰硬了。”

卢云曾听“琦小姐”提起,这“镇国铁卫”下辖六名当家,各有所司,艳婷、琼武川、巩志、灵真莫不列名其中。至于这个“六丁六甲”,好似是屠凌心带队。一会儿双方若要大打出手,自己固然无惧,可再要潜入杨府,却不免难上加难了。

正踌躇间,墙上黑影乍现,四面八方纵落六条人影,前三后三,人人黑罩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已将自己团团包围。

这批“值日甲兵”来势奇快,卢云想要退出,已然迟了一步,天幸帅金藤还守在身旁,霎时“啪”地一声,双靴并起,沈声道:“三界之中。”帅金藤说出了切口,正等着同伴答腔,那六人却只高举兵刃,围着卢云打转,如临大敌。帅金藤手按血琵琶,怒道:“你们为何不说切口莫非是怒匪乔装的么”

客栈中人向喜黑罩遮面,藏头露尾,若有人想乔装蒙混,那是再容易不过了。眼看“值日六甲”目光迟疑,帅金藤怒道:“快说三界之中,下句是什么”一名甲兵微微咳嗽,低声道:“六道之上。”帅金藤点了点头,又道:“百姓在前。”那人答道:“皇天在上。”帅金藤高兴地道:“果然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值日六甲同步踏上,齐声怒喝:“快说你背后那人是谁”

听得此言,帅金藤先朝卢云鞠躬,随即仰起头来,狂笑三声,最后竖起食指,朝天上指了指,不忘重重暴哼一声,示意凶狠。众甲兵呆了半晌,不知他在凶些什么人人顺延手指,仰头望天,却见到了朗朗晴空,檐檐白雪,余无他物,不觉疑惑道:“这这是干什么”

“还不懂么”帅金藤暴怒道:“他便是咱们客栈的”话还在口,却听卢云咳道:“我我是帅先生的朋友,想来府里找点活干。”

帅金藤咦了一声,不知“大掌柜”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身分待见卢云连使眼色,不觉恍然大悟,心道:“哎呀大掌柜又要微服出巡了”忙改口道:“是是是,这人想来客栈里投店,你们放他进府吧。我一会儿会带他去见四当家。”

一听求官的来了,值日六甲便仰起脸孔,鼻哼傲然:“原来是来投店的啊,那咱们得先审查审查。小子,你有谁荐举呀”帅金藤指着自己的脑袋,欢笑道:“我”

值日六甲嗤嗤冷笑,正想嘲讽几句,却见帅金藤目露杀气,面色颇见不善,只得闷吭一声,道:“好好吧,既然有人荐举,身家应还清白,你有啥本领,这就说吧。”卢云谦逊道:“几位大哥抬举了。小可无甚本领,只想蒙口饭吃。”

卢云年轻时心高气傲,每逢求谋差事,总要洋洋洒洒、大作文章,如今年岁已长,便也学了客套几句,正等着六甲兵说些应酬话,孰料六人面色铁青,暴怒道:“什么混饭吃你当客栈是什么地方专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说着围住了帅金藤,齐声痛斥:“二十三你为何荐举一个废人过来想要尸位素餐,放到你锦衣卫里去”

帅金藤呸了一声,还未反唇相讥,卢云忙改口道:“几位大哥误会了,在下其实粗通文墨,写字尚称工整,可以帮着记帐做活。”众甲兵头仰得更高了,冷笑道:“原来是个文抄公啊,那你投错房了,去找六掌柜吧,他那儿要写字的。别来咱们二楼占地方。”

陡听“六掌柜”之名,卢云却也想不起此人是谁,总之不是巩志,便是罗摩什,只得改口道:“大哥们有所不知,其实在下除开笔墨,另还学过几天拳脚,身手尚称灵便。”

“尚称灵便”六甲兵齐声狂笑:“小子,在咱们六兄弟前说这话,小心要溅血的。”

帅金藤怒道:“放肆真想寻死么”六甲兵惊得呆了,听得一人骂道:“谁找死了看招”一拳击出,便朝帅金藤的鼻梁而来,看此拳缓慢无力,稀松平常,帅金藤自也不怕,正要出手去挡,突然双膝微痛,两腋一麻,左右两名甲兵趁隙出手,已将他制压在地。

卢云心下一惊,看帅金藤虽然名气不响,实则武学根柢深厚,纵然遇上了名门大派的掌门,亦有自保之道,岂料双方动手不过一招,便已受挫倒地卢云更不打话,径自提掌来救,便朝一名甲兵腕上搭去,那甲兵反手来格,才与卢云的手臂相触,便如触到了一只大圆轮,身不自主间,竟已凌空翻转过来。

这招隐带切转,正是“正十七”手法,那甲兵重心已失,已成头下脚上之势,卢云一把提起了帅金藤,正要将他带开,突然四面八方劲风传到,在那名甲兵的率领下,六人竟同时反攻。

卢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觉自己身前背后、左侧右翼、头上脚下,六方同时遇险,这几人出手时机竟是搭配得妙到颠毫,几无破绽。卢云自知避不开,索性也不闪躲了,扎下马步,双掌对开,一掌向天提起,另一掌顺势向下,却是“正十七”的变招:“化圆为方”。

圆是天下最大的图样,这招掌法并非一昧借力使力,而是以方造圆,立盾设身。敌手无论从哪个方位来攻,必会先行碰上卢云的手臂,果听“啊呀”迭声,四名甲兵让卢云的微力一带,莫不半空翻转一圈,摔跌在地,却于此时,又听“砰”、“砰”几声大响,背后两名甲兵出拳来袭,卢云凝功在背,内力反震之下,瞬将二人弹了开来,重重撞上了围墙。

一招之内,卢云便已大获全胜,帅金藤亢奋喝采,手指六名甲兵,大声吆喝:“谁放肆了以后还敢说嘴不”众甲兵齐声骇然:“好样的内力深得不象话,二十三,你你从哪找来这等硬手”

“哪儿找的”帅金藤冷冷一笑,伸手向天上一指,狂怒道:“懂了吧”六名甲兵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吭气,只管肃立墙边,恭送高人离开。卢云低咳几声,脚下虽已迈步,目光却仍瞧向六甲兵,心下暗忖:“这莫非便是六道阵”

适才电光雷闪间,卢云已与六道初次对阵,一招内便击退了六甲兵,他看似赢得轻松,其实不然,他身上连中两招,以招式而论,他的“正十七”无法同时守下“六道”,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将敌人反震开来,此刻倒在地下的便是他了。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倘使方才的对手是杨肃观本人,抑或六甲兵携刀带械,双方谁胜谁负,卢云自己心里有数。

经得此战,卢云已收起小觑之心,自知六道阵为天绝神僧毕生心血,精微妙奥,堪称少林寺镇寺之宝,自己要再次潜入废院之中,必得谨慎从事。

揭过了事情,两人又朝巷内行去,过不多时,南面围墙炊烟袅袅,现出一扇门,想来已到后厨。帅金藤推门而进,只见厨房里满满的全是人,老家丁、俏丫嬛,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帅金藤一身黑衣,手提铁琵琶,一手还拿着黑面罩,望来好似恶鬼模样。灶旁的厨子婢女见了,却也没发声惊呼,人人手提菜刀,剁剁连声。

“帅副统”一名管家走了过来,笑道:“早啊。”帅金藤双手贴紧裤缝,将膝一并,碰地大响传过,正要提声暴喊,却见众家丁回头瞄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低声道:“大家早。”

正说话间,却听几声嘻笑:“色鬼回来啦。”卢云撇眼一看,角落里几名丫嬛掩嘴窃笑,正是方才巷外见过的那几名姑娘。

此地是杨家后厨,随时会撞见熟人,卢云自是全神贯注,不敢有失。正防备间,忽见几名丫头窃窃私语,嘴角带笑,眼光全望着自己。卢云急急转头,却又是一名老嬷嬷慌张低头、拼命洗碗,卢云心下大惊,这才发觉大事不妙,正想闪身逃出,却听管家讶道:“帅副统,这位是”

卢云仪表英挺,走到哪儿都显眼,一时暗暗害怕,就怕让人认了出来。帅金藤却是暗暗发笑,自知这些笨蛋看惯了替身,见到了金身本人,反而认不出。当即笑道:“这位是新人。武功很高。”

听得新人来了,众丫嬛低呼一声,纷纷转头来看,一名老嬷嬷侧头打量卢云,伸手朝他背后拍了拍,笑道:“又有新侍卫来啦我是张妈,大哥您贵姓呀”帅金藤是黄齿鼠面之徒,平日受尽婢女嬷嬷排挤,如今见“大掌柜”广受欢迎,自是暗叹在心:“还看不出来么他便是大掌”陡听卢云低咳一声,自知失言,忙改口道:“他姓大。”

管家茫然道:“姓大这可又是个罕姓了,不知如何称呼”帅金藤祖上姓“师”,让晋武帝砍了一刀后,便改姓“帅”,此姓已非常见,孰料又弄了个怪姓出来正支支吾吾间,那“张妈”已然笑了起来:“怎么称呼啊当然是大哥啦。”

“大哥哥”众丫嬛笑成一堆,纷纷围了过来,眼见诸女娇俏可爱,神情友善,卢云自也不好太过冷面,正想一一拜见,忽听角落传来娴雅嗓音,笑道:“是哪位大哥来啦瞧你们高兴的”

这话声不怎么卷舌,隐带一抹扬昆腔,听到卢云耳中,却如响起了一阵晴天霹雳。

“少奶奶早。”众丫嬛转身见礼,颇为恭敬。帅金藤回头去望,却见一名女子掀开门帘,正是顾倩兮到了。卢云惊惶不已,也是怕她见到自己,赶忙便要转身,也是闪避得急了,竟尔撞翻了碗筷。当琅一声,眼看碗筷落地,便要摔得稀烂,帅金藤立时半空接住,随即双靴一迸,啪地一声大响,向上起跳,暴吼道:“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

正要叩首拜见,面前却多了一盘热包子,听得顾倩兮问道:“吃过早点了么”

帅金藤慌道:“夫人别客气,咱们咱们公务在身”顾倩兮道:“朝廷命官也得吃饭。”包子硬塞而来,帅金藤也不好不接,只能胡乱捡了一个,握在手里,暖暖的甚是窝心。顾倩兮侧过头来,瞧向帅金藤身后,道:“那位大哥呢一起吃些吧”

卢云背对情人,激动之下,早已热泪盈眶,两旁丫嬛围了过来,笑道:“这位大哥,这位可是咱们杨家少奶奶喔你想在府里讨饭吃,便得好好伺候她。”那张妈也笑道:“快过来磕个头吧,一会儿领些打赏,也好买酒喝。”

眼看“大掌柜”身陷重围,已是插翅难飞,帅金藤暗暗偷笑,正要看他如何应付老婆,猛听“砰”地一声,后门无缘无故开启,似有一股妖风吹了进来。众人大吃一惊,纷纷转头去望,正察看间,忽听众丫嬛“咦”了一声,道:“大哥哥呢上哪儿去了”管家茫然道:“是啊,方才还站在这儿啊”帅金藤转头急看,惊见背后空山寂寂,“大掌柜”竟然消失不见了。

大白天的,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凭空消失了耳听众人惊呼出声,帅金藤却吞了口唾沫,想来“大掌柜”太久没回家,怕被太座吼骂,也只能逃之夭夭了。

一片哗然间,帅金藤已给管家叫去查问了。丫嬛们则是惊疑不定,一时开碗柜、探水缸,四下追查“大哥哥”的下落,屋里议论纷纷,顾倩兮却未作声,看她恬静悠然,一如平常,只管打开了蒸笼,察看菜肴,眼角却悄悄挪向了门外,不见倏瞬

鲤鱼池畔一片寒寂,琼芳怔怔坐在房里,打量面前的陌生女子。

这女人是谁呢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垂落了半边黑发,正自羞怯怯地望着自己。

眼看陌生女人来了,琼芳惊讶地瞧着圆镜,呆呆抚着自己的脸蛋,镜子里的美人儿也抬起手来,轻柔抚面,模样娇滴滴的,好生秀气。

琼芳呆住了,整整骑了十年马,舞枪弄棒、金戈铁马的北国阁主,如今成了这模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收紧了拳,牙关微咬,怒眼圆睁,猛地撇眼过去,惊见镜中那位姑娘轻咬贝齿,含羞侧脸,望来竟是美极了

不管用,纵使张牙舞爪,也洗不掉这身皮色。因为这是天生的,这个“芳”字不是血气方刚的方,而是沁香袭人满庭芳。

少阁主的戾傲一发不见踪影,只剩这个美人儿。琼芳惊艳于自己的绝色,竟然脸红心跳起来。

琼芳不是没穿过女装,孩提时候,她也常偷穿娘亲的衣裳,提眉笔、抹红妆,对着镜子欢然得意,蹦蹦跳跳一番,待到娘亲谢世后,琼芳找不到她的裙裳,穿得便少了。到得十岁上,父亲骤然而逝,琼芳索性把小女儿的衣裳全数烧掉,换上父亲的儒装,乃至于今日。

琼芳痴痴望向镜子,只见镜中那位美女凝望自己,双眼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

顾倩兮她是什么人她又知道什么凭什么劝自己换装

琼芳擦去泪水,站起身来,她才不要穿女装,也不想以此示人。她学了爹爹生前的模样,负手昂然行走,正想提袖抹去面上的胭脂,突然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竟让她身子微微发热。

好想让那个人看一看,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美

琼芳香腮晕红,坐理红妆,只见镜中那位美女轻抚面颊,如痴如醉,羞涩得像是要掀起盖头来。琼芳身子好热好热,她又羞、又喜、又烦、又躁,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慢慢低下头去,正要用力甩甩头,猛然想到楼下那幅面担,不由全身剧震,心里已是凉了一大半。

适才她亲口问过顾倩兮,楼下的面担是何来历,可是顾倩兮不说。琼芳心里知道,顾倩兮一定知道了什么,否则她不会这般打量自己。

gu903();脑海里浮现出顾倩兮秀美自负的脸蛋。琼芳怔怔坐倒,呆呆望向眼前的铜镜,只见镜中的女人一脸无奈,像是在恨着什么,又像是在妒嫉什么,她不敢看着自己,也不晓得日后该何去何从,她只能奋力扯下自己的花钿,趴在几上,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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