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子(1)_英雄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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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上前来拉,阿秀却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过,便扯住他的头发,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连手欺侮我了我连你一起打”

杨绍奇见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拦,琼芳身怀武功,更早一步抢上。只是场面太乱,谁都迟了一步,但听“砰”地大响,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后便倒。眼看阿秀六亲不认,竟连长辈也下手打了,淑宁大怒道:“造反了吗野种终于造反了吗”

听得野种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烧了起来,厉声道:“老娼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

跳上了桌子,直朝淑宁扑去,淑宁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哎呀一声,竟给扑倒在地,阿秀满面怒火,提起拳头,对着她的粉脸死命狠打,怒吼道:“说话啊怎么不说啦快说啊下贱狗种拖油烂瓶吃杨家喝杨家,居然还敢打杨家亲戚告诉你老子就是爱打见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眼看王妃给打得满脸是血,几个大人急来抢救,却都拉不开。淑琴、淑怡吓得放声大哭,孩童们也是惊惶逃窜,徐王焦急不已,想要过来阻拦,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开。霎时扯开嗓门,喊道:“护官护官快过来啊”

今日是杨府家宴,王府侍卫依着往例,都在外厅吃饭,自没料到祸起萧墙,竟然打杀起来了。徐王叫了几声,迟迟不见人来,眼见桌上有只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来,反手便朝阿秀脑门砸下,琼芳大惊道:“别乱来”

阿秀毕竟年纪小,这一砸之下,立时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说时迟、那时快,堪堪溅血受伤之际,屋梁上落下一道黑影,挡到了阿秀身前,当琅一声大响,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

瓷屑纷飞、酒瓶碎烂,来人不闪不避,脸上给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鲜血,众人大吃一惊,凝目去看,只见此人身穿家丁服饰,打扮寒酸,食指上却是金光闪烁,正是一只“黄金指环”。

黑衣人陡然现身,琼芳脑中不觉“嗡”地一响,立时想起四个字,正是:“镇国铁卫”。

徐王爷愣住了,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却在此时,大批侍卫终于赶来了,喊道:“王爷怎么回事”徐王醒了过来,厉声道:“来人把这几个老老小小都抓起来谁敢还手,就地格杀”

众侍卫发一声喊,纷纷抢上前来,突然屋顶上传出尖锐哨响,屋梁上又纵下了几条黑影,便与众侍卫撞个正着。

哎呀几声,侍卫们向后摔跌,抬头急看,面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头套黑罩,只露出一双凶冷眼眸,将老家丁与阿秀护在了背后。徐王爷哪管谁是谁,大怒道:“还等什么快拔刀啊”众侍卫发一声喊,拔出腰刀,正要来个群殴,却听门外传来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

这话声不响,却有震聋起聩之力,众人心头一震,各自停下手来,只见厅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面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将玉秉官帽交与下人,正是当今杨家男主人、五辅大学士杨肃观回府来了。

全场静了下来,王府侍卫还刀回鞘,向旁退开。黑衣人也排列如人墙,恭迎杨大人回府。

黑衣人身分不明,来意也不明。只是个个对杨肃观恭敬顺畏,好似奉若神明。琼芳看得暗暗惊疑,已知杨大人与爷爷琼武川一般,必然与“镇国铁卫”有些干系,屋内哭声隐隐,老老小小缩在墙边啼哭,那载儆却倒在地下,满头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宁则给舅舅们扶了起来,脸上又是瘀伤、又是惊恐。至于阿秀,兀自紧握双拳,喘息不休。

杨肃观容情沉默,只静静走入了屋内,将官袍解了下来。那老家丁迎了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杨肃观话不多,只微微点了点头,那老家丁立时躬身致意,旋即领着黑衣人退下。

屋里没人说话,人人都等着看杨肃观如何善后。一片饮泣声中,猛听一声怒吼:“杨肃观看你儿子干得好事你说你要怎么向本王交代”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领,指着杨肃观破口大骂,正是徐王爷了。

阿秀身子微微发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子,尚且忤逆长上,闯下了滔天大祸,却该怎么办呢他心下害怕,转头去看叔叔,却见他别开了头,不愿来瞧自己。

徐王爷大吼大叫,杨肃观却没回话,只缓缓行到堂上,从载儆身旁拾起了一只凳子,却是方才阿秀拿来伤人的凶器了。他默默无言,将凳子扶正,放回了地下,骤然间,双眉轩起,立时朝厅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么。琼芳心下一凛,暗道:“还有人躲在屋里么”

想到适才在院中见到的人影,竟险些惊呼出声,心头更已怦怦地跳着。

杨肃观环顾堂上,不发一语,虽只一瞬之间,却似过得良久,琼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间,却听徐王爷吼骂起来:“杨肃观你别不吭气快说句话啊”喊声一出,杨肃观立时转头而来,待见徐王还紧抓着阿秀,便道:“王爷,请你放开犬子。”

众人一脸愕然,本还以为他会公然责打阿秀,却没料到他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几名舅舅大声道:“什么犬子这是野种外头带进来的野种你还好护着他”话还在口,却见杨肃观目光略略一扫,几位舅舅张嘴结舌,向后急急退开,躲到人群里头去了。

杨肃观威严之重,无人能挡,四下噤若寒蝉,只见他慢慢行上,道:“王爷,我再说一次,放开他。”徐王忍无可忍,顿时发狂似的吼了:“杨肃观你想护短吗告诉你本王绝不答应”

杨肃观静静地道:“护不护短,杨某自有家规,不劳外人置喙。还请王爷即刻释还犬子。”

眼见杨肃观凝视着自己,徐王与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愤怒、又是害怕,猛见侍卫手中提着刀,忙一把抢过,紧握在手,咬牙道:“杨肃观别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诉你,要是我儿子有什么万一,我不只要杀了这孩子,还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债”

徐王此言并非虚言恫吓,要知载儆是万岁亲选的八世子之一,万一真让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来,非只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杨肃观、顾倩兮也要受其牵连,轻则削官停俸,重则牢狱之灾,便算正统皇帝亲自力保,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徐王爷满面怒容,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了,杨肃观不再与之多说,只俯身下来,携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儿坐着。”徐王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本王在这儿,谁敢动上一步”杨肃观弯下身来,拍了拍阿秀的肩头,道:“去吧。”

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阿秀已然转身离开,徐王暴跳如雷,厉声道:“拦住他拦住他”众侍卫东张西望,可临到头来,谁也不敢动上一步,只眼睁睁看着阿秀走了。毕竟面前这人便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积威之下,谁敢造次

杨肃观拿回了阿秀,也镇住了场面,眼看载儆还趴在地下,当即俯身下去,将他抱了起来。

眼看载儆满头是血,身子却一动不动,琼芳自是大感不安,满堂宾客心下惴惴,只见杨肃观伸指出来,朝载儆的人中轻轻一搓,功力到处,那男童立时醒了过来,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众人大喜道:“他活了活过来了”抢上前来,正要看他的伤势。杨肃观却反手一提,将载儆交给了管家。

众人心下一惊,都不知他想做些什么,却听杨肃观沈声道:“淑宁,你过来。”闻得此言,徐王爷自是脸色大变,大声道:“杨肃观你你想对我的王妃做什么”挺起刀来,护住妻子,竟是一步不让。杨肃观毫不理会,只朝表妹道:“淑宁,过来。不要怕我。”

那淑宁早让人扶了起来,始终不敢作声,听得表哥叫唤,眼眶径自红了,只见她慢慢从丈夫背后走了出来,来到表哥面前,痴痴地仰望着他。徐王像是怕极这个场面,一边胡乱挥刀,一边凄厉呐喊:“众侍卫保护王妃快啊快啊”众侍卫听得喊声,自是满面犹豫,有的走了过来,有的却停在原地,正踌躇间,却听杨肃观道:“老蔡,收起他们的兵器。到我家里,谁也不许佩刀。”

老蔡答应了,行到众侍卫面前,道:“各位大哥,你们也听到我家老爷的说话了,别让我难做人。”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缴械,徐王大声道:“不许交本王命你们不许交”激愤之下,竟已语带哭声。

众侍卫瞧了瞧杨肃观,又看了看徐王,一个个低头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声来:“畜生”使劲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面便朝屋外奔去。转看那淑宁,却是泪如雨下,只顾仰望着表哥,对自己的丈夫却是看也不看上一眼。

杨肃观见她满脸是伤,便伸手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道:“痛吗”淑宁泪水流下,却是点了点头。杨肃观替她理了理秀发,轻轻地道:“妹子,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

淑宁痴痴仰视着他,突然抱了上来,竟已痛哭失声。

琼芳看在眼里,自也猜到了淑宁的几分心情。这女人其实压根儿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顾倩兮,她只是想找些事情来为难表哥,逼得他不得不来面对自己。

眼看母亲哭哭啼啼,全让载信看到眼里去了,几名舅父、舅母也都觉得尴尬了。毕竟淑宁贵为王妃,怎能如此失态杨肃观轻轻放开了她,道:“老蔡,送客。”

众亲戚愣住了,看杨肃观入府以来,先激走了徐王,又责备了淑宁,虽说救醒了载儆,可对阿秀始终不做处置,那大舅实在忍无可忍,大声道:“观管,你家那小子险些打死了载儆,你你表妹也给他打得鼻青脸肿,你你就想这么交代过去吗”

此番阿秀辣手殴打长上,还差点坏了世子的性命,每一条罪都难以善了,杨肃观却不闻不问,却要众人如何心服正等杨肃观做个交代,他却走向太师椅,自管坐了下来。老蔡道:“舅老爷、舅太太,老爷吩咐过了,请诸位外间用茶吧。”

徐王贵为皇族,尚且不能与杨肃观抗衡,众亲戚如何敢作声纵使咬牙切齿,也只能向门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发抖,只簇拥着淑宁母子离开。杨肃观并不多言,只敲了敲桌面。那管家便奉上茶来,站在一旁伺候。

那杨绍奇看了大哥这幅神气,却是脸色微变,忙召来两名丫嬛,道:“快去通报少奶奶,请她带老夫人出来,快。”两名丫嬛正要离开,却听杨肃观静静地道:“绍奇,找谁来都没用。”

琼芳心下醒悟,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风波太大,倘若阿秀挨几下板子便能了事,杨肃观早就打了,岂有留人话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给谁看,故而请外人尽数离开,此乃“回避”之意因为再来的事情,不容谁来打扰,也不容谁来窥看。

两名丫嬛偷偷摸摸地走了,杨肃观也不阻拦,只啜饮清茶,道:“琼阁主,您请自便吧。”

杨肃观早已见到了琼芳,直至这最后一刻,方才出面赶她,算是为她留了点面子。琼芳有些怕他,正想着是否离开,杨绍奇却拉住了她,附耳轻声:“留下”琼芳迟疑半晌,先看了杨肃观一眼,慢慢躲到杨绍奇背后,这才悄没声地坐了下来。

眼看弟弟留下了琼芳,杨肃观也不多做争执,当下站起身来,静静走到阿秀面前。不知不觉间,人人都紧张起来了,不知他要如何责罚阿秀。

屋里静了下来,父子两人对面站立,都是一语不发。良久良久,只听杨肃观道:“阿秀,爹要问你几件事,望你好好地答。”

阿秀心里怕到了极处,只是左右张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杨肃观道:“阿秀,不看别人。跟爹说,你做错什么了”阿秀低垂脸面:“我我打人了”

杨肃观道:“很好。告诉爹爹,你为何打人”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辱娘。”

杨肃观轻声道:“那现下呢你现下打了他们之后,他们就不辱娘了吗”

堂上众人微微一惊,都晓得阿秀确实做错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要想赢得他人的敬重,单凭拳头是无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泪,迟不应声,杨肃观俯身弯腰,轻抚阿秀的脸庞,说道:“阿秀,你若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无论爹怎么打你、罚你,都是无用。你说对么”

不教而诛是为虐,杨肃观要教诲儿子,送给他一个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头去,蓦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对”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为之一惊,杨肃观静静地道:“我哪儿不对”

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头来,大声道:“你除了说废话,还会什么他们欺侮我,你什么都不做,就只会打我只会放屁放屁我问你,我打了他们,他们一样辱娘,那我不打他们呢难道他们就不辱娘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竟都回答不出。只听阿秀激动道:“答不出来了吧我今日打了他们,他们有话说,我不打他们,他们那张嘴还是爱说。告诉你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在这世上,只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报仇来一个,我打一个见两个,我打一双只要打得他们全怕我天下就没人敢惹我了”

啪地一响,杨肃观右掌挥落,狠狠抽在儿子的面颊上,这一抽并未用力,却打得阿秀痛极。只听杨肃观静静地道:“我打你了,你报仇吧。”阿秀抚着面颊,咬牙流泪:“我我打不赢你。可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再来一百次、一千次,我那张凳子还是要砸下去”

阿秀说出了心底话,他不服、也不受教。琼芳与杨绍奇对望一眼,眼里都见到对方的担忧。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点了点头,道:“很好。”顿了一顿,道:“老蔡,取我的剑出来。”琼芳惊呼一声,众家丁则是两脚一软,一个个发抖起来了。老蔡也怕了起来,奈何大老爷有命,只好迟移缓步,略做拖延,眼角却瞄向了杨绍奇,希望他出面缓颊。

杨家不只有位大老爷,另还有位二老爷。一片静默间,杨绍奇缓缓行上,道:“哥哥,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一只巴掌拍不响。咱们杨家管不住自己的亲戚,任凭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亲,咱们是不是也有错呢”

杨肃观伸起手来,制住弟弟的劝说,静静地道:“你闭嘴。”杨绍奇微感错愕,还待再说,耳中却听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便是这个家的主人,大小权柄,尽出你手。如今你管成这个模样,还有资格说话么”

杨绍奇所言不错,此事不只阿秀有错,杨家上下也有错,只是这个错却须由杨绍奇自己承担。他镇不住场面,任凭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个烂摊子给大哥,还有脸说什么

眼看二哥原是小弟,全无用处,老蔡便也没话说了,便取过一只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爷面前,打了开来。

木匣长约四尺,里头衬着丝缎,放了一柄宝剑。琼芳怕了起来,颤声道:“杨大人”

琼芳平日虽是颐指气使,可对方是杨肃观,却连一句话也插不下去,眼见宝剑出匣,眼角只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卢云真躲在院子里,能够及时现身相救。杨绍奇也是满心焦急,忙拉住了一名家丁,低声急问:“少奶奶呢怎么还不出来”

满屋子忡忡不安,却无人胆敢阻拦,但见杨肃观面向阿秀,静静地道:“阿秀,你可晓e得,爹爹为何待你这般严厉”阿秀别开头去,不敢言语,杨肃观道:“因为我视你如亲生,打你到我身边的第一日起,我就琢磨着如何教养你,四年以来,不敢一日懈怠。孩子,你可知我的苦心”

阿秀全身发抖,慢慢地点了点头。杨肃观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个约定,我俩终身都不能反悔。”说话间,便从木匣中取出了宝剑,顿了顿,蓦地把手一抽,只听刷地一声,剑身出鞘,琼芳不觉尖叫一声:“杨大人住手”

猛听“嗡”地一声大响,眼前精光闪过,但见地下多了一道痕迹,长有八尺,入地深达数寸。转看阿秀,却是好端端地站着。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飕飕发抖,小脸转为苍白。

杨肃观手指地下剑痕,道:“孩子,这天下有一道线,我称之为规矩。你即使书读不好、肢体残缺,只消躲在这条界线之后,爹就能保护你,让你平安长大。可你若要越线而过,无论你再聪明、爹的本领再大,却也护不住你。”他俯身下来,抚着儿子的脸庞,道:“孩子,你若想留在这间屋子里,便得站在这条线后,终身不许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门外一指,轻轻地道:“你我父子缘份到此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会强留。”

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为爹爹会打他一顿,说不定还会提剑砍他,没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

眼看阿秀眼眶红了,垂着小脸,不言不动。一旁管家拼命眨眼,家丁丫嬛们也胡乱打着手势,都要他向老爷低头认错。谁知这孩子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却似傻了一般,只顾瞧着地下剑痕,对身外一切视若无睹。

杨肃观轻轻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欢守规矩,是故天下无人喜欢杨某,杨某也坦然以对。但对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子,便得走我的路子,终生不得反悔。否则,请你即刻离开我杨家大门。日后你我道上相见,彼此既无父子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

琼芳呆住了,她不懂杨肃观何以如此决绝阿秀只不过是个小孩,能造什么乱难道他还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错愕间,猛听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谁希罕留你这儿”

正欲转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爷别乱来”

阿秀使劲挣脱,大哭道:“别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后你们就有好日子过啦”众人闻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爷你你怎么说这话”

阿秀泪水扑飕飕地落下,哽咽道:“你们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会给外人笑,便是因为带着我这个没爹的野孩子,对不对”将额头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们养阿秀是三眼二郎神的孩子”

阿秀仰头大哭,琼芳也吃了一惊,只见他眉间有一道伤疤,长达寸许,色呈淡红,望来竟如神眼一般。琼芳心头一跳,立时想到了卢云,那日在火堆旁亲眼所见,他也有这道一模一样的伤印。难道难道阿秀真是卢云的孩子不成所以杨肃观才有这许多顾忌

正猜间,阿秀已然泪流满面,转身奔出,来到了大门旁,突然脚步一顿,惊见花厅旁倚了一名美妇,手上提着自己上学用的小包袱,正自痴痴凝望自己,却不是娘亲是谁

阿秀张大了嘴,只见娘亲眼眶红了,她等闲不会掉泪,此刻却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阿秀泪凝于眶,只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口边,泪水却要收不住了,霎时咬紧牙关,大吼一声,便从娘亲身边擦了过去,一溜烟地走了。

“少爷少爷”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你干什么啊快回来向老爷认错啊”

管家追了出去,叫声渐渐远离,屋里便静了下来。杨肃观把剑收回了鞘里,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太师椅上坐下,道:“来人,斟上了茶。”

四下静得怕人。阿秀不见了,屋里从此没了小孩,以后便是这般清静了。一片寂然间,忽然大门口人影微动,一名女子掉头离开,正是顾倩兮,她也要走了。琼芳晓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过去,喊道:“顾姊姊,等等我啊”

顾倩兮走了,没有一个字交代,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大厅更显得安静,似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闻。杨绍奇拉住了丫嬛,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么了为何还不出来”

丫嬛放低了嗓子,正要附耳述说,却听大厅里传来低沈说话:“绍奇,没用的。在这个家里,谁都要守规矩。”大老爷把话一说,丫嬛吓得双手连摇,什么话都没了。杨绍奇也不多话,只默默走到了门边,低声道:“守你的规矩。”

二爷头也不回地走了。须臾之间,家丁逃命、丫嬛开溜,大厅里顿如空城一般,除开杨肃观,再也见不到别人。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噤声。杨肃观独坐厅心,慢慢提起茶杯,轻啜一口,好似即使只有一个人饮茶,他也要这般循规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谁在旁窥伺着

“呜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时分,“杨守正府”对过的窄巷里传来哭声,那儿有个孩子低头拭泪,哭得好生伤心,因为他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儿

“野种啊野种啊”

打五岁起,阿秀只消听到这两个字,全身寒毛就会竖起来,因为“野种”的下句话定是这个:“阿秀,你娘还没嫁人,你是打哪儿来的啊”阿秀也知道说话之人在想些什么,一碗豆浆一文钱,睡阿秀的娘不用钱,正因如此,理所当然,每回阿秀一听到“野种”二字,他一定发狂发威,一定要扑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象那样大,也要将他活活踩死。

阿秀才不听别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规矩,世上只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只消狠狠打过一个人,望死里打,别人就不会再惹他了。

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一个人,阿秀还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

阿秀抱住了头,呜呜哭泣,他躲在家门对过的小巷里,希望再偷看娘最后一眼。

从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紧的人。两人从来形影不离,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担忧,要她别带阿秀走,可是娘不答应,她知道阿秀会哭,会舍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带进了杨家。

眼泪一滴滴垂落面颊,阿秀其实舍不得娘,为了娘,阿秀总是装得又憨又傻,专拍马屁,他有本领让家里人人都欢喜他,就算是冷面的爹爹,阿秀有时也敢闹他、逗他哈哈大笑

只要有娘在,那儿就是家。离开娘之后,自己还能去哪里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后还看得到娘么想到这儿,阿秀心下大恸,忍不住站起身来,只想朝家门奔回,奈何脚步才动,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逼得他张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动弹不得。

对了自己怎么忘了没有了野种,娘就不会哭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嘲讽她、戏弄她,问她这个“野种”是打哪儿来的心念于此,阿秀咬住了牙,泪水满盈间,转朝家门凝望最后一眼。

再见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子,他要回天上去了。

阿秀擦去了泪水,霎时背转身子,奔入了黑暗的窄巷,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倩兮手提小包袱,离开了杨府,琼芳明白她要去寻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话,只默默相陪。

刚过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铺都还没开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琼芳望着顾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心里有些可怜她。

眼前这位顾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亲死于牢狱,让她沦为卖浆女,成了街谈巷议的笑话,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种种奚落讥讽却是如影随形,妯娌公婆、内亲外戚,谁都能踩到她头上。

人生便是如此,过去尚书府里的明珠,如今风光已褪,富贵凋零、再过几年,青春也要离身而去,却还能剩下些什么琼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脚来,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大街。

方才在杨府见到一个影子,依稀便是卢云的身影。他会不会悄悄跟着来了

想到了那幅面担,琼芳心乱如麻,那面担如此眼熟,必是卢云之物无疑。可说也奇怪,那面担若真是卢云的东西,又怎会落到顾倩兮手中难道他已悄悄来探视过顾倩兮

不可能,顾倩兮既已嫁了,卢云便不会自行来访,便算来了,也不会让她知道,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以免让人家为难。可顾倩兮又是怎么拿到那幅面担的莫非这压根儿不是卢云的东西,却是自己多心了还是还是自己根本猜错了卢云的心思,他俩昨夜早已相会

猜不透,卢云是内蕴如火的人,有时奋不顾身、有时消沈寂寞,什么事都深藏心里,如今来到杨家一看,顾倩兮、杨肃观这对夫妇也是深沈如海,高深莫测,三人纠缠在一起,却是什么个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个,岂不天下大乱

琼芳微微苦笑,她什么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担的来历什么都乱成一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起初她见到卢云身上的火,内心大受触动,便紧紧围绕着他,终于闹得方寸大乱,彷佛引火自焚一般,如今余波所及,这把火也烧到了苏颖超身上,可别害惨他才好。

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顾倩兮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忙道:“顾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脚下跌绊,裙子又给树枝勾着了。她啊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那身女装。

她有些气了,可又不能当街脱衣,正踹打树枝间,忽听远处传来惊喜声:“小姐你怎么来了”琼芳循声转头,但见路旁一座招牌,闪亮生辉,正是“尚书豆浆”,琼芳心下大喜:“啊呀,这是顾姊姊的娘家。”

这“尚书”二字并非自卖再夸,而是为了志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顾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为店名。只是顾嗣源卓尔不群,素来自负高材,如今却成了女儿豆浆铺门口的一块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却是该哭该笑

正胡思乱想间,琼芳也走近了店铺门前,时近中午,门口摆了几张板桌,空荡荡的,一不见伙计招呼,二也不见客人,想来过了早饭时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见店铺门户虚掩,便探头张望,只见堂里站了一个年轻女人,湿着两只手,正与顾倩兮说话,看她神态热络,却又隐隐带了几分恭敬,若非是顾家昔日的旧属,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嬛。

琼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门,道:“叨扰。”那女人听得说话,忙转过头来,一见琼芳伫立门旁,不觉咦了一声,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方才愣愣地道:“这这位姑娘,你你要找谁”

琼芳听她以“姑娘”二字相称,自感不惯,正要清嗓回话,却听顾倩兮道:“这位是琼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轻女人醒悟过来,笑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难怪这般整齐了。”

今儿琼芳真漂亮,到哪儿都惹人注目。她不知如何作态自谦,只能咳了咳,道:“这位是”顾倩兮道:“这位是小红妹子,我昔日的朋友。”

那年轻女人笑道:“什么朋友丫嬛就丫嬛,小姐还替我瞒呢”略经先容引介,琼芳便也得知这老板娘叫做“小红”,果然是顾倩兮少女时的丫嬛,自己却没猜错。那小红甚是殷勤,正要拉开桌椅招呼。顾倩兮却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来过这儿么”

小红茫然道:“阿秀初二时小姐不是才带他回来过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眼见小姐一语不发,旁边的琼芳也是面带苦笑,不由大惊道:“阿秀走丢了吗”

那小红很是聪明,单凭几句话,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顾倩兮却不肯多说内情,道:“没事,他出门玩去了,我一下找不到他,便顺道过来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一步,你若见到阿秀,便留他下来,别让他乱跑了。”正要离开,却让小红拉住了,听她低声道:“小姐是不是杨家那帮亲友又来捣乱了”

听得这个“又”字,琼芳心下一凛:“好啊,淑宁恶名远播,连娘家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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