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1)_英雄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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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芳道:“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边,你还会嫁给杨大人么”

这话有些冒犯了。顾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头去,道:“妹子,你看轻我了。”琼芳闻言一怔,却听顾倩兮道:“我并非蔡文姬、也不是卓文君。我是顾嗣源的女儿,顾倩兮。”

琼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顾倩兮却仅点到为止,不加一字解释。

这“蔡文姬”是东汉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后又远嫁匈奴,最后被曹操赎回,赐给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尽了命运捉弄,故以“悲愤诗”明志。那位“卓文君”却恰恰相反,她曾为丈夫司马相如尽弃所有,簧夜私奔,当垆卖酒,只是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却又另结新欢,她忍无可忍之下,便以“诀别诗”相赠。

蔡文姬是无可奈何,卓文君奋力挣扎,却还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来,顾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摆布,所以壮士断腕,自行挥别了过去。琼芳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当年嫁给杨大人,是你自己的决定”顾倩兮默默望着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点强过你。”

琼芳斜她一眼,心道:“这女人真狂。”口中却道:“顾姊姊有话请说,琼芳洗耳恭听。”

顾倩兮道:“我这个人有个好处,生平从不抱怨。”琼芳心下一愣,没料到她是这个意思。沈吟道:“不论遭遇什么事,你都不抱怨”顾倩兮道:“是。”

眼前这女人享过荣华,吃过大苦,得过所爱,却也失过至亲。如今听她自道心事,似对命运起伏已能逆来顺受。琼芳摇了摇头,轻声便道:“顾姊姊,你不该这么说。当年你父亲撞死在狱中,遗弃了你,难道你也不埋怨吗”

这话实在太重,顾倩兮听在耳里,却未现出忤色,只静静地道:“妹子,你并不晓得,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因此,他们从不抱怨、更不会悔恨,不论结果是甘是苦,他们都会一件一件、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琼芳道:“即使结果是死路一条,也要做下去吗”顾倩兮道:“是。因为若不这么做,这一生等于白活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你也是这样的人吗”顾倩兮道:“是。”

不知不觉间,琼芳想到了飞蛾扑火,低声便道:“这是你的脾气使然,对吗”顾倩兮道:“这不是脾气,这是我的天命。”琼芳失声低呼:“天命”顾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着后悔,我只能鼓起勇气,一路向前,直到上苍赐给我一个答案。”

琼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吗”顾倩兮低下头去,便又不做声了。

琼芳呆住了,她本以为顾倩兮是个小妇人,一生无权无势,至多不过是求个好丈夫、找个好归宿,故而拿当年婚嫁之事来诘问她。岂料到这位女子怀藏隐志,竟是如此的自负

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飞蛾扑火,焚毁残躯。命运之起伏跌宕,在她不过是场笑话。

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顾倩兮摇头道:“对不住了。一个人的天命,须得自己寻找。”

知天命与畏天命,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后一关。一个人找到天命后,这一生便不会后悔了。从此便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为大勇之人。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与闻也”,琼芳等于被训了一顿,她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多问了,低声道:“那杨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么,你知道么”

顾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琼芳愕然道:“英雄”

顾倩兮道:“平心而论,外子确是当世英雄,能够肩担整个天下。放眼当今世上,并无第二个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视远方京城,轻声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势下野,我会代天下万民啜泣。”

琼芳惊呼出声,万没料到杨肃观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难道也比不上杨大人么”顾倩兮道:“他志不在此。”

琼芳道:“是吗那他志在何方”顾倩兮道:“你、我。”琼芳愕然道:“什么”顾倩兮道:“你与我,我与他,都是两人之间的事。”

仁者,二人也,天下众生亿万万,其实追根究底,都只是两人之间的事。琼芳听她语藏机锋,好似一语双关,不由有些错愕,还想再问,却听顾倩兮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如玉。当年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她比我还清楚。”

琼芳心下一凛,不知这“如玉”是谁,顾倩兮却自行上车了,琼芳明白她不会再说了,点了点头,正要行上驾座,顾倩兮却抢先执起了马鞭,道:“换我驾车吧,你也该歇歇了。”

琼芳怔道:“顾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驾车么”

顾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别瞧我不起,当年我也是离家出走过的。”琼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凛:“是了,她也是操劳过的。”正想间,顾倩兮已提起马鞭,朝半空轻轻挥打,啪地一响,马儿醒了过来,霎时哒哒蹄响,便已出发了。

天寒地冻,琼芳向手上呵着暖气,眼角却向后回望,似在留意背后是否有人尾随。正瞧间,顾倩兮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冷么”

琼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顾倩兮道:“坐过来,两个人暖和些。”不待琼芳答应,便从车里找来一张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拢了拢。

两个女人比肩而坐,望来便如一对亲姊妹,亲亲热热的,琼芳感受到她的体热,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很是不该,始终都在算计她,只转开了脸,低声道:“顾姊姊,对对不起”

琼芳生平少说这三字,不免说得结结巴巴。顾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为何向我道不是”琼芳低下脸去,摇了摇头,口中却未应声。顾倩兮也不多问,只提鞭驾车,便向红螺山而去。

马车北上,哒哒蹄声,颇为悦耳,只是至今没人想过一件事,她们还没付车资。

这辆车所费不赀,马是白马,车是新车,双马并辔,至少值得百来两银子,只是说来奇怪,现下马车夫不见了,两个女人却自己驶走了人家的车子,岂难道不会心存内疚

琼芳心有旁骛,自始至终没有留意马车的来历,自也没发觉顾倩兮手里的马鞭刻有字痕,却是“中极殿大学士杨府”八个小字。

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记,以防窃盗。原来这辆车是打杨府而来,想来有人向“中极殿大学士”借了这辆好车,一路载着人家的老婆出门,小心保护、细细照拂,最后还不忘物归原主,把马车还给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儿全干光了。

凡人坐上自家的车儿,便算晕倒车上,也有知觉。顾倩兮手执马鞭,驾得顺手,指尖也该触到了马鞭上的刻字,难道就没发觉这辆车自何而来

没发觉,尽管自家马车落入外人手,还来街边拉伙载客,赚钱营生,顾倩兮也是一问三不知。也许是城里太乱了,天气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状元,想都没想过。

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乱烘烘的。可此地却是一片悄静,听不到一点声响。

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湿,阿秀慢慢醒转过来,睁开了眼,只见眼前昏暗一片,望来蒙蒙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间,摸到了一柄火枪,霎时心下一醒,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龙”的火蛇枪,却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来,正要放声大哭,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掩住自己的口鼻。

“呜呜呜呜”阿秀害怕无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气闷,那大手却还不放,正要张嘴狠狠去咬,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带了几分安抚之意。

那人的手掌很烫,送来了火焰般的气息,似能把人的红血烧热。不知不觉间,阿秀胆气一壮,心下略宽,眼珠稍稍偏转,却见到高鼻鹰目的一张脸,以及额上的“罪”字。

眼看钦命要犯现身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头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却听地窖上方传来说话:“怪了,方才明明见到那孩子,怎又不见了”

听得说话声,阿秀便又静了下来,自知那“蛇枪”霍天龙还在追着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着声音来处去看,却见头顶上隐隐有光,正从一处缝隙里透了出来。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对了,是那块匾额。”自己昏厥前曾见到一面匾额,上书“征西大都督府”。没想才钻到匾额后头,却意外掉到了这处地洞里,依此看来,那匾额后头必然有个大洞。

“他妈的臭小鬼”正想间,猛听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来吃不可”这嗓子粗鲁,想来是那“张胖子”的声音了。又听砰砰啪啪之声,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东西泄恨。阿秀吓得没魂了,就怕让张胖子发觉自己的踪迹,不免要送掉一条小命,正发抖间,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自是魔头在安慰自己了。

阿秀心下一宽,自知这儿躲了个大魔头,张胖子若是冲了进来,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间,却又想道:“我高兴什么了他吃不到张胖子,一会儿便要把我煮来吃了。”

外有狼、内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竟落到这个田地,一时哽咽流泪,奈何口鼻让人掩住了,想哭也发不出声。正悲哀间,头顶上却是砰砰大响,想来上头那帮人还在翻箱倒柜。那张胖子找了半天,始终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这可好了,蛇枪让人盗走了,咱们要怎么做掉那厮”

阿秀心下后悔,自知万万不该去偷人家的火枪,以致惹上这群凶神恶煞。正悔恨间,却听霍天龙道:“不怕,我随身带有一柄短枪,勉强凑合凑合,还能应付着,可惜射程不及蛇枪远”

听得霍天龙还有一柄枪,阿秀自是松了口气,那张胖子也是大喜道:“早说嘛,瞧我担心得”暴喝一声:“走了先办正事,一会儿再找这小鬼算帐”

大吼过后,脚步渐远,想来一行人已要离开了,阿秀放心下来,却又怕他们走远了,一会儿不免要独自面对地窖里的大魔头。他又怕又急,只想找个办法让这帮坏人同归于尽。

正慌间,猛听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们快来看,这儿有块匾额。”

听得藏身处被人识破,阿秀自又吓得魂不附体,果然脚步急急,众人转了回来,那张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愤然道:“什么烂玩意儿,砸了”

这张胖子性情残暴,等他一斧头砍下,匾额破开,把头一探,却见到自己在这儿打盹,那是什么个下稍阿秀飕飕发抖,正等死间,霍天龙却阻拦了:“张胖子,把你的斧头放下,别闯祸了。”

张胖子拂然道:“不过砸破一块破匾罢了,能闯什么祸”那霍天龙道:“瞧瞧匾额下头的落款。”屋外传来窸窣声,那张胖子好似蹲了下来,读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这儿他妈的还有个印章”霍天龙道:“说话检点些。这个章可是天子之宝。”

阿秀微微一奇,外头众人也愣了,纷纷问道:“什么这是玉玺”霍天龙道:“懂了吧这匾额是谁的落款”张胖子愕然道:“怎么这这是正统皇帝的御笔”

霍天龙道:“你说对了,今圣御笔,要是让你随手砸了,难保不惹上麻烦。”众人茫然道:“不对吧,既是皇上的御笔,为何不好好挂起,怎就胡乱扔在这儿”霍天龙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这破屋子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皇上感念他的辛劳,这才亲笔赐匾,只可惜天妒英才,这块金匾还没机会挂上,这屋子便让人查封了。”

众人讶道:“为什么”霍天龙道:“御驾亲征失利,皇上兵败被俘,此间主人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张胖子惊道:“好家伙,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霍天龙道:“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众人惊呼一声:“秦霸先啊难怪这匾额挂不得”

霍天龙叹道:“听说过年前皇上还曾来此间凭吊,见了自己题的金匾,触景伤情,着实哭了一场。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这匾额移回宫去。只能搁在这儿生灰尘了。”众人喃喃地道:“这也难怪了,谁要他生了那畜生”

张胖子道:“瞧不出来啊,看你霍公子年纪轻轻,却也知道这些前朝往事。”

霍天龙叹道:“我孩提时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这儿叫城西鬼屋,看这屋子破败了四十多年,如今总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几声,张胖子却无心多听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说这些闲话,说不定咱们说着说,天狗李那小子却已去找人啦”众人纷纷称是,正要离开,忽又听一人道:“等等,这若是秦家的旧宅,会不会秦仲海便躲在这儿”

“秦仲海”三字一出,众人一发静了下来,阿秀心下也是一惊,就怕那厮也躲在这儿,正左右张望间,却见身旁还蹲着一个怪人,不由内心大骇:“这人就是秦仲海么”

阿秀吓得险些晕了过去,看自己什么人不好遇,却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会儿还有性命在么他闭紧双眼,就盼自己能昏厥过去,来个不醒人事,偏偏头顶上又传来霍天龙的嗓音:“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张胖子,你去掀开匾额,查查后头有什么。”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阿秀固然心里发慌,头顶上的众人却也静了下来。猛听嘿嘿两声笑,张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当张胖子是第一天出道么要掀你去掀,别来支使我。”

霍天龙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没听西门嵩说,那厮受了重伤,正午前动弹不得,你却怕什么”张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了”

阿秀听他们相互推拒,自也晓得这帮坏人心存畏惧,谁也不肯动手来揭。良久良久,猛听张胖子大喝一声:“好啦咱们谁也别动小徐,你来”外间传来牙关颤抖声,一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昨儿搬货,扭伤手了”张胖子暴吼道:“放你妈的屁整日见你摸着女人,也不见手酸,什么时候扭伤手了过来”

头顶传来耳光轰击声,随即又有哀号哭泣。想来这帮坏人没什么用,阿秀慢慢定下神来,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这人就是怒苍大魔王么可早上不才有个骑妖马的进城那又是谁”

阿秀打小爱听鬼故事,自也听玩伴们提过“怒王”的形貌,都说这人身高一丈二,长了三颗头,左边长瘤,右边长角,中间一颗生了大大的独眼,吃人前还会流泪,可面前这人却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模样不大像,依此看来,说不定是假扮的。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头顶传来喊叫声:“老大老大快出来官差已经率队出发了”

张胖子嘿地一声:“好个天狗李,总算有点动静啦大家快走”一名汉子道:“老大,那这匾额还揭不揭”张胖子骂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让官差揭不然你来揭啊”

屋里脚步声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于匾额后有什么,却是谁也懒得管了。

脚步声渐渐走远,那只大手总算也移了开来,阿秀一脱桎梏,立时大口呼吸,一边奋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窜而出,却听“砰”地一响,庞然大物撞到了墙上,竟是轰然有声。

阿秀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转头去看,却见地下倒了一条大汉,死活不明。

阿秀咦了一声,心道:“不会吧我打死怒苍魔王了”他捡起一颗石头,朝那人的尸体扔了扔,待见他伏地不动,好似死透了,便又大着胆子走回,俯身察看。

那大汉打着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后背。阿秀眼里看得明白,这人背上却有一幅刺花,上头有只飞天老虎。一旁还有诗词,低声便读:“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觉愕然道:“什么怪诗啊”

正茫然间,却听噗嗤一声,那大汉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

眼看死人复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汉却也没追来,只慢吞吞地爬起,靠墙而坐,模样有气无力。阿秀心道:“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找他说话,一时东张西望,看看有无法子离开此间。

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处于一座地窖,墙边有座石阶,毁败大半,想来便是出路了。

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

那石阶只剩三五级,地窖却深达数丈,阿秀自是心有余力不足,连跳了十来下,气喘吁吁,正想再试,猛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却又让人揪住了。

阿秀回头惊看,却是那坏人救下了自己,只见他一双眼珠却在自己脸上打转,似在察看什么。阿秀心里犯怕,只想叫声大爷什么的,猛见那坏人双眼大睁,伸出指尖,径朝自己的眉心摸来,阿秀吓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缩,急急逃开,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那大汉没有说话,只反复打量自己,阿秀怕得发抖,便也缩到墙角,不敢稍动。

两人对峙不动,谁也没说话,猛听“哈嗤”一声,那大汉居然打了个喷嚏,垂下了两道鼻血。

寻常人打喷嚏、流鼻水,那大汉流得却是鼻血,望来红通通的,随着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间还隐隐散出火光,望来极为古怪。

阿秀呆呆看着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么”

那大汉愣了愣,有些听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说不吃果子的人火气大,天冷就会流鼻血。”正想劝他多吃果子,奈何缓不济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怀,取出娘亲为他准备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

看那大汉打着赤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料来是个贫苦人,定没钱买草纸擦,谁知他瞄着手帕,却只裂嘴一笑,“嗨”地一声,运起了鼻血鼻涕,一发吐到了地下。

阿秀呆住了,没料到好心没好报,竟只收回一口痰无怪娘亲平日总瞪着自己,原来是这个心情了。眼见那大汉眼里带了一抹轻视,好似见到了娘们,阿秀心里暗暗生气,当下仰鼻吸气,便也运起一口浓痰,啐到地上,绝不示弱。正得意间,那大汉竟也深深吸气,嘿嘿一笑间,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浓,气势远胜阿秀。

阿秀吃了一惊,万没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也是面子放不下,当即仰天啊啊,运起了满嘴的口水,一发吐到了地下。

“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面对面,霎时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来。

吐了半天,阿秀没了口水,那大汉却还吐吐不休,料来是他赢了。阿秀呸道:“算了让你一回。”

眼看坏人大叔闭目养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自在地窖里寻找出路。

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来放腌菜,有的拿来收藏宝物,若是有钱人家,多半还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听叔叔提过这些事,一时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无密道机关。

正察看间,却听哗啦啦声响大起,臭气熏天,那大汉竟然脱下裤子,对着墙壁尿了起来,一时间尿水窜溢,便朝脚下漫来,阿秀惊怒交迸,东跳西躲,也是忍无可忍,便骂道:“你你尿什么”那大汉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个响屁出来,恶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难道我不会么”运起气力,狠狠一放,这个屁竟是又响又臭,中人欲呕。

地窖密不通风,此时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连坐的地方也没了。那大汉捂着口鼻,想来也觉得臭了,阿秀戟指骂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那大汉并不答话,俯身拾起火枪,低头把玩,却是阿秀冒死偷来的那柄“百步穿杨蛇火枪”。

阿秀躲在远处窥看,骂道:“那是我的东西,你别玩。”那大汉不甚希罕,只狞住了鼻头,哼地一声,鼻血混了鼻涕,全数喷到了墙上。阿秀看得呆了,这招倒是没见过,正想模仿间,那大汉随手把火枪一扔,扑通一声,却是抛到了尿水里。

阿秀终于火了,便冲上前去,朝那大汉踢了一脚,怒骂道:“操”

轰然巨响之中,那大汉竟然仰天倒下,脑袋正撞在石阶上,传出鸡蛋破碎声。

阿秀吓了一跳,一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二没想到那大汉如此不堪,他蹑手蹑脚,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汉却又坐了起来,只见他拍了拍后脑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阶受这人的脑袋一撞,竟尔破烂粉碎,那人倒是通体无伤,唯独鼻孔还渗着血,望来委实古怪。

阿秀见自己险些弄伤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里却还说着狠话:“活该,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间,那大汉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惊失色,哭道:“不要、不要。”

噗噜一声,那大汉又放了个响屁,随即枕臂躺下,不忘翘高了脚,在那儿抖啊抖的。

阿秀呆呆看着,只觉此人怪上加怪,实乃生平所仅见,当下便也大起了胆子,打量来人的面貌。

天光隐隐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两道粗豪浓眉,黑白间杂,像是坏掉的毛笔,额间还有一个“罪”字,看他这般形貌,卖米卖面都不好,天生就该做坏人。阿秀心里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龙的说话,低声便问:“大叔,你你到底是谁该不会就是那个秦秦”

魔名本为忌讳,呼唤不得,支吾几声,竟都不敢说出,那大汉也只闭眼翘脚,浑不应答。

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脚隐隐发光,好似是铁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长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

正捏间,那人双眼忽地睁开,两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吓得阿秀惨叫一声,急急转身逃命,还没跑上两步,却听那人轻轻地道:“没种。”

陡听这两个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转回头来,咬牙道:“你你说什么”那大汉闭眼枕臂,对问话不理不睬,阿秀却已快步奔回,大声道:“你方才说什么”那大汉眯开眼缝,道:“我什么都没说。”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说了你你有种再说一遍”

那大汉道:“我说你真带种,是条好汉。”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

正要挥拳打人,忽见那大汉眼神飘来,隐隐带了几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

阿秀心下一醒,这才晓得自己中计了,想来请将不如激将,要让他乖乖回来,便得激一激。

那人拍了拍身边地下,道:“过来坐下,咱俩说说话,认识认识。”

眼前这人来路不明,十之八九是个坏人,阿秀脑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转身离开,却让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来。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阿秀胆子再大,毕竟只是个十岁小童,正受惊哭嚎间,那大汉已然放开了手,道:“小兄弟,当我是坏人么”阿秀回过头来,怯怯地点了点头,那大汉翘高了脚,懒懒地道:“也好,赶紧逃吧,这般没种,别让我吓死你啦。”

阿秀一听此言,心火犯上,霎时什么都不顾了,咚咚奔到那大汉面前,大声道:“谁没种了你只不过仗着个子大,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你在我这个年纪,还不是成日让人家打着玩又有什么好说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种种委屈,又是淑宁载儆、又是跑堂伙计,一时泪水潸潸,竟已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呢可是有谁欺侮你啦”

阿秀低下头去,泪水一滴一滴落下,却只使劲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那大汉淡淡地道:“小兄弟,别哭。江湖风波险恶,哭是没用的,有人欺侮你,咱们便该想方设法,将来也好报仇。你说是不是啊”

一听此言,阿秀浑身便烧起了怒火,大声道:“对我定要报仇”那大汉笑道:“是了,就是这幅精神,我在你这个年纪,便已杀人放火了。来,跟大叔说,谁欺侮你了”

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们骂我,还还打我”说着将自己如何被伙计欺侮,如何请霍天龙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却掠过自己挨了爹爹的打,离家出走一节。

那大汉点了点头,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枪,道:“难怪那霍天龙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饭家伙,他还能不着急么”阿秀大声道:“谁要他打我我告诉你这世上不管是谁打我、看轻我、欺侮我,我便要恨着他一生一世都要报仇”

那大汉凝视阿秀的眉心,一边听着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头,嘴中却没应声。

地窖里静了下来,阿秀发泄了一顿,心里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泪水,道:“大叔,你你认得那个霍天龙么”那大汉微微一笑:“我不认得他,不过他却该认得我。”

阿秀喃喃地道:“为为什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那还要说这姓霍的是个小角色,咱却是举手摸得着天的五岳人。”那大汉的嗓音有股说不出的气势,听在耳里,谁都要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着他,颤声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

那大汉躺于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诉你,我便是那个秦仲海,你会不会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随即笑了起来,道:“你骗人。”那大汉愣道:“我我骗谁了”

阿秀笑道:“你当我是傻瓜么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杀人放火啦,干啥还和我这个小孩躲在这儿”

此言甚具说服力,看秦仲海号令万军,天下景从,乃是堂堂怒苍七十万大军之主,不说他麾下高手如云,单凭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动京畿,岂会在此坐困愁城

落得与三岁小孩相顾对泣那大汉愣了半晌,道:“这这话挺有道理”

阿秀哼了几声,傲然又道:“大叔,劝你以后别假冒他了,小心让人扭送官府啦。”

那大汉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却又叹了一声,搔了搔头:“唉随你说了,倒是你叫什么名字,可以说说吗”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说出名姓,却觉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杨二郎。”那大汉讶道:“什么杨二郎怎么,你哥哥是武大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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