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山医院。肾病内科,二病区,18床。
很安静的角落病房,只有一张病床。房门口卡着一张白色的病患卡,上面写着病人名字:李海娅,负责护士,主治医生。
简晞从门诊大楼过来。
八月炎夏的夜。她却觉得走廊里,阴凉凉的风。或许是哪间病室里吹出空调的凉气,细琐地一层一层地抚上她手臂的肌肤,刹时一层微红的米粒。
二病区有些病人早已休息了。走廊里空空荡荡。
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回来。
白炽顶灯下,是她一个人孤单而寂静的影子。
简晞在走到母亲病房门前时,再给任天野打了一个电话。
也许他还在滨海新区的工业园区里,郊区信号太差,她只听到了听筒中,不在服务区的机械回复。
简晞想了想。
把电话收起来。
推开了母亲病室的房门。
李海娅正歪在病床上,挂着黄红色的药水。脸色很差,蜡黄蜡黄的颜色。眼睛因为病症的原因,全是压出来的红血丝,无比倦怠和憔悴。
简晞一下眼窝就疼。
一个月不见。蓉城意气风发的母亲便已不见,人,像突然老了十岁。
简晞轻声,叫了一声:“妈妈。”
李海娅歪着养神,本也没睡着。听到她的声音,瞬时起身。眼睛一下看到她——
目光在简晞的脸上很是兜了一下。
接着,李海娅又歪回去,还迅速地转了身。
“出去。”母亲的声音,又冷又硬。
简晞心酸,轻声:“妈,是我。”
李海娅不回头,冷:“别叫我妈。我哪配有你这样的女儿。”
简晞被这句扎透了心。
低着头。
想了一会,她慢慢劝说:“妈,别这样。您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再生气,先把病治好最要紧……”
“不用你管!”李海娅声音更怒,“你不是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了吗?那就当我已经死了!”
“妈!”简晞心痛,如刀绞。
“妈,您别总是这样好吗?能别总是出言伤害身边的人可以吗?以前您跟爸爸是这样……现在跟我……”
简晞哽咽,声音要哭了。
李海娅听到她的话,反把身子猛地转回来了,她盯着女儿,额头血管弹跳,声音高亢:“我跟简明辉怎么了?我骂他了?打他了?!我和你又怎么了?我打你了吗?逼你了吗?!”
李海娅悲忿:“难道一切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过去发生的一切,全都是我一个人责任吗?你们全都对吗?!”
“你是我的女儿,你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想过我吗?我当年为了生你,苦苦痛了十个小时,我为了替你爸爸省一点生产的钱,我痛到拿头撞墙才把你生下来,你知道吗?!”
“可现在,你拿什么来对我?你和我断绝关系,你要一辈子不和我见面!”
“简晞,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我要你听我的话,有什么错吗?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有什么错吗?我怕你再犯我以前犯过的错,走我以前走过的老路,我怕你受伤,我替你安排一切,我有错吗?!”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我只想我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可是,那个任天野能给你什么?他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跟着他受了多大的伤,我花了多少钱,请了多少医生才把你从生死关上救回来,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李海娅说得悲忿,眼泪一颗一颗地从她的眼眶里滚下来。
简晞被母亲的话和眼泪,也弄得心头像着了火。
她的眼泪也往下滚,止都止不住。
但她这一次,还是迎着自己的母亲,认真地说:“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您疼我,宠我,希望我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可是妈妈……人生不只能安排!尤其婚姻……尤其爱情……”
“爱情都是狗屁!”
爱情两个字,更是深深地扎到了李海娅的痛处。
她挥舞手臂,狠狠地瞪着简晞:“简明辉当初也爱我爱得要死,但是最后,我换来得是什么?!是家破人亡,是他离婚另娶!二十年……他过得是娶妻生子,老婆孩子的逍遥生活,你和我……都得到了什么?”
“你小小年纪没了父亲,我年纪轻轻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爱情……十年后,你就是他心里的一张纸,脚底的一抹泥!”
“男人,根本就靠不住的!”李海娅声嘶力竭,再一次对着简晞嘶吼。
简晞看着母亲。
像在蓉城那一晚一样,静静地看着母亲。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一点点都不了解母亲,更像是从来都没和母亲靠近过。
全身是伤的母亲,像一只随时都会竖起利刺的刺猬。她已经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她只想把任何能控制的一切,都死死地攥在手里。
尤其是她的女儿。尤其是简晞自己。
简晞根本说服不了母亲。母亲不是讨厌任天野,母亲是恨这个世界,恨所谓的“爱情”。
简晞看着母亲,终于轻声说:“妈妈,这不公平。您不能因为自己爱情与婚姻的失败,就将我的一生,我的爱情,都贬进泥里。”
“你说什么?”李海娅瞪着女儿,“再说一遍。”
简晞不敢说话。
她垂着头。
李海娅听到了。
只是她不敢确认。
女儿终于还是说了。“她这一辈子婚姻和爱情的失败”,强加在了她的身上!
李海娅太痛了。
痛得从心脏,到胸腹,到伤处,到呼吸。
她觉得自己长长又短短的一辈子,在女儿的嘴里,落成了两个字。“失败”。李海娅……你好失败啊!你太失败了。
你不仅失败了自己的人生,你还要失败在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手里!
李海娅全身都在战栗。
脸孔都从极度虚弱的苍白,变红了。
她猛地从病床上砰地一下坐起,疯了一样抄起病床边任何一样她能抓得到的东西——
从挂着药水瓶的挂架,到床头柜上郑秘书送来的汤汤水水,再到摆在柜上的各种医用监控仪器,甚至到插着一大束鲜花的玻璃花瓶……
李海娅爆怒,猛然间朝着简晞的方向——
疯了一样地,砸过来!
简晞没动。
猛地闭上眼睛。
如果只有身体的伤痛能抵得过心中的伤口,那就……
砰!哗啦啦!
极巨大的响声,几乎,震动整个二病区的病房!
所有入睡的病人都被吵醒了,护理站的值班护士更是被吓了很大的一跳,立刻跑去18病床的病房门口去看……
简晞站在门口,闭着眼睛。
她觉得,什么样的伤痕疼痛,她都能承受。
但是……
并没有。
那么巨大的声音,破裂的响动,都没砸在她的身上。
简晞惊讶。
抬头。
男人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药水、汤水、瓶瓶罐罐,仪器和重重的仪器挂架,全都狠狠地,砸在他的背上。
他看着她。眼尾微红,目光漆亮。
他问:“没事吧?晞晞。”
简晞瞪大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微细,带着颤音:“天……天野……”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李海娅,也是个爱得太重的人。
爱得重,便伤的深。
无处倾泄之下,就伤害了自己最爱最珍惜的人。都是为情所困。
第54章
开水滚了一背。
隔着任天野单薄的冲锋衣外套,灼着他的整片肌肤。
但任天野蹙着浓眉,忍痛,却将简晞整个人,全都圈在他自己的怀里。
时光好近。
仿若倒流。
十年前,他就在瓢泼的大雨里,陪她跪在母亲面前,用自己少年的身躯,护她,守她,把母亲所有狂风暴雨般的斥责打骂,全都一个人扛起。
现在,十年后。
他依然冲到她的面前,把母亲扔过来所有的汤水瓶罐,尖物挂架,全都用他一个人的脊背,生生扛起。
简晞的眼睛,水晶珠子一样地往下滚,她心疼地抱他:“天野……不……天野……”
“没事。”他摁住她的手。“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那么烫的水。那么重的仪器。
任天野却只捧她的脸,小心翼翼目光扫过她眉尾曾经的伤:“只要你没受伤,就好。”
简晞心都要疼裂了。
可病床上的李海娅,却红着眼睛,涨着脸孔,抖着嘴唇看着地下一对抱在一起的情侣。
当年的小少年,再也不单薄纤瘦,再也不羸弱而任她摆弄了。他长到这么强大,这么坚硬,这么轻易地就可以替女儿挡去一切。
李海娅忽然就觉得无力。虚脱的感觉,像云朵一样在她的身上浮起。
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再也掌控不了女儿,她再也掌控不了这少年,再也掌控不了这世界……她现在,已经是个将要病死的老人了……她不如……
死了。
李海娅忽然就如一根绷紧的弦。倏然,断了。
人直直地向后猛然一仰——
被任天野抱在怀中的简晞一眼看到,几乎失声惊叫:“妈——!!!”
肾脏内科,二病区里一片混乱。
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推着移动轮床,匆匆忙忙地向前奔跑。
18病床李海娅昏迷。
全身的指标猝然下降,血指、氧指、病灶指征一度极速下降到危及生命的境地。
肾病内科的李副主任及时赶了过来,立刻下指令将李海娅送进了ICU病房,用最快的速度上了所有抢救、监护仪器,并临时加上了特别紧急的血透治疗。
简晞被拦在了ICU病房外,只能无力地听任医生护士的叮嘱,等待着上天对李海娅的命运安排。
简晞不知道一晚签了多少病情同意书。
当李海娅的“病危通知”递上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了笔。
任天野一直守在简晞身边。看到她的战栗,他便从她的身后围拢过来,他的手握住她的手,代她在通知书上缓缓签下。
简晞转身,埋进他的怀里。
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停也停不住。
她声音哽咽:“怎么办?天野……怎么办……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
任天野敞开双臂,抱着她。看她伏在自己的胸前,眼泪把他的衣服一层层的濡湿。
“不会有事的,晞晞。”任天野唇瓣轻贴她的额际,温柔劝慰:“这里是屿山医院,有全国最好的肾病内科的医生,也有最好的肾脏透析移植条件,你妈妈……一定不会有事的。”
“而且,”任天野轻轻捧简晞的脸颊,“我在这里。”
简晞抬头,茫茫然地看着任天野。
任天野伸手,轻轻捧她的脸:“晞晞,你相信我吗?”
简晞已经一头空白了。她当然相信他,她不知道,到了现在,除了任天野她还能相信谁,她还能依靠谁。
她看着他,用力点点头。
任天野便捧着她的脸,眼神漆亮:“你相信我,就好好听我的话。我送你去旁边的家属休息室,我会叫心理科的杨医生过来陪你。你要答应我,要好好控制自己,不要焦虑,不要吃药。你妈妈现在是很危险的时候,你先要保证好自己,不能出事。”
简晞看着他,眼神游离:“可是天野……”
“你母亲这边,我都会帮你处理。”任天野握住简晞的手,“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事情。”
简晞看着任天野的眼睛。
终于,听话地点了点头。
于是,任天野把简晞送去ICU病房外专门的家属休息室,给她安排了一张舒服的长沙发,让她慢慢躺下来休息。
很快,心理科和简晞熟识的杨医生迅速赶到。
杨医生很赞赏任天野的通知安排,简晞母亲发生这么重大的事,如果不及时对简晞心理干预,她曾经压下的焦虑症和抑郁症,绝对会迅速反扑。
杨医生就在休息室陪着简晞。对她慢慢地心理疏导和安慰。
简晞也听到站在走廊上的任天野,开始打各种各样的电话。
他的声音低沉,但格外清晰有力。
很快,任天野的小姨李知慧,用最快的速度从郊区别墅匆匆赶到。
小姨先是进休息室看了看简晞,很体贴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安慰:“不会有事的。我会进去守着你母亲。”
小姨很快换了隔离衣,和ICU的护理长打了招呼,就直接进去了。
再很快,屿山医院的大院长,和专攻肾脏移植的副院长,也都匆匆地半夜赶过来。他们进来先和李副主任调看了李海娅的病情病历,也和任天野寒暄几句后,换了衣服进ICU去了。
原来两位院长都曾是任天野母亲的同事,倘若他母亲仍在,应该也早任副院长之职。
最后匆匆赶来的是洪宇和袁笑笑。
洪宇借了别人的车,接了袁笑笑一起过来。袁笑笑带了很多瓶瓶罐罐吃的喝的,来陪伴安慰简晞不说,小宇还很利落地帮简晞母亲请了二十四小时的贴身护理员,然后告诉简晞:
“姐姐放心,肯定不会让阿姨受一点委屈。”
简晞眼窝发烫。
这时的爱情、友情、温情,都让她空荡而恐惧的心,得到了最大的温暖和呵护。
她慌乱和焦虑的情绪,也最终在杨医生的开导下,渐渐平复下来。
简晞抬头看着在医院走廊里来回奔忙的任天野,微微湿了眼睛。
为什么妈妈就不能看看他呢?看他是个多么体贴、细致、温柔而善良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将失败的人生经历硬栽在她和任天野的身上,为什么要夺去他和她相爱的权利……她不相信任天野将来会放弃她……
七年……十年……还不够证明吗?
简晞走出休息室。默默地走到任天野的身边。
她的左手,依然还有一点点微微地颤。
那是她焦虑症发作时,不能控制的病征。
以往,她都会把左手狠狠地抠进右手的掌心。于是指甲便将肌肤,毁得一踏糊涂。
但这一次,她却走到他的身边,默默地抬手,和他十指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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