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敞开后,众人面前铺出一条宽阔的官道,道两边是田间地头,摆满鲜花、彩布和针线。卖花娘子摊边摆放着百八十个铜水盆,有些游金鱼,有些浸泡凤仙花,还有用雨花石在水盆底摆出北斗星阵,引得书生踮着脚要乞魁首。
衡水古城的乞巧节远近闻名,一到日子,方圆十里的百姓皆会来此逛县城。尽管今年雨悍,水积得深,场面比往年已经小了很多,依然称得上红飞翠舞。
阿苏,你跟着我,别跟周郎中。顾越离城三里就下马车,一路与苏安步行,他们进城,先要见县令、县丞,还要说无数的官词套词,你定不喜欢。
论官词套词,信口雌黄,我见过最厉害的就是你。苏安往前望了望,哂道,临行之前,你说乡里无人接待,怎么现在自己跑来了?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走过门楼,天又微雨。
顾越打开一把纸伞,道:你还记得这是我乡里?苏安赶紧拿出绢帕,弯腰替二人擦净黑布靴,说道:紫薇浸月,木槿朝荣,浮生功名一梦中。
顾越想了想,道:紫薇和木槿都是七月的花,待与佳人团圆,了却思念,又到八月县试考功名之季,你这句子,挺好。苏安假装不经意道:随口说说的。
路的两边摆放铜盆,花娘拿细鞭子抽打盆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郎君看好,魏先生定的乞巧花,别撞碎了。苏安道:是凤仙!顾越道:这水相,小孩子最爱玩了。苏安笑道:好啊,那我们一起看看。
花娘收下钱,挥袖云过水面。顾越推了苏安一下,让他扑到盆前,瞪大眼睛。花娘接着从五色线筒里掐出针,轻轻渡在涟漪。苏安眨眨眼,只见盆底的紫色花瓣在蓝天白云中卷动纷飞,银针游过时,如暴雪,银针静止时,如柔絮。
为了看得尽兴,顾越执着伞,探身替苏安遮住绵绵雨。于是,苏安眸中的水相又映入一张谪仙般的容颜。顾越循循道:阿苏,我离家的时候年纪小,现在连乡里话也不会说了,更认不得几个人,只是既然在此,我想做个媒。
你看,王市丞年过而立还未续弦,心里其实着急得很,而魏先生家里有位小房的女子,才貌双全,这两边都是官家,门当户对,我想撮合他们一桩美事。
苏安道:魏先生是谁?顾越转一下伞杆,笑了。花娘子斜倚竹椅,啧道:郎君是外乡人罢,岂能不知魏哲先生?前任青天县太爷,而今归隐授道,桃李满天下,诶,长安去过没?去年的状元郎顾越,便是先生门徒。
哗一声,苏安捧起水洗了把脸,脸烫得通红。顾越不动声色,转到旁边买来几枚绣衣针,一枚一枚数着,双眼、五孔、七孔、九孔等等,由长到短摆放。
苏安喃喃道:如此,十八做媒正合适,我一个乐户去了反倒不好,还是跟周郎中混吃混喝比较自在。顾越握起针袋:不是那个意思,阿苏,只是想带你见见先生苏安回道:我不去,十八,他就是你亲爹,我也不去。
语罢,一溜烟跑得没影。花娘子的嘴巴张得老圆,尖声道:啊呀,完了完了,郎君说错话了。顾越哭笑两不成:得,多谢娘子这一席镜花水月。
时隔十余载,顾越终于又回到这座古城,回到自己读书习字的地方。年幼时,他性格孤僻,自卑于身世,生生是不能理解,为何魏家和姚家在朝堂上斗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归隐县里,却还要收养自己这么个带着政敌的血脉的弃子。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譬如自己,虽素与薛家无冤无仇,却是亲手送走了这个曾经位极人臣,威霸地方的家族,虽不愿与人为敌,却无意间触及太多逆鳞。
人立于世,比上朗朗青天不能够,比下芸芸众生方有余,欲争,必不得万全。
状元郎归乡探亲,魏府门前惊起一滩鸥鹭。顾越不认识府中的晚辈,只依稀还识得几张旧面孔。他拢袖行礼:小师娘。小师娘一袭碧色罗裙,风华依旧。顾越道:十八回乡拜见恩师魏哲。小师娘点点头,手中的铜盆哐当落地。
宅子的构造依然没变,是老河东地区最为常见的三进式石木建筑。顾越之所以能确定此处,不是因为小师娘,而是因为两株摆在堂前的铁树从前也这样,院里总挂着十来串铁树叶扎成的棒,用来打写错字或者背错书的孩子。
堂中,魏哲正晾坐在屏风前,手里摇着蒲扇,榻下的草鞋还沾有土块。顾越交手行礼:先生,学话未说完,魏哲一挥竹杖,啪地敲在地上:长安打磨十年,听行商说,还做过市井无赖,那可就差卖相,怎么到头来连句阿伯还不会喊?顾越道:先生。魏哲捶胸顿足:唉!状元郎!
小师娘端来两碗绿豆汤,请师生解渴。魏哲喝下一口,道:你如今为谁办事?顾越跟着喝下一口:萧阁老。魏哲点了点头:萧嵩,萧乔甫,他如日中天,挺好。顾越道:先生莫要责备,我正是因心中困惑,所以来请教先生。魏哲叹息,盘起腿:那,我再教你一回?顾越道:洗耳恭听。
魏哲放下碗,指了指堂外,问道:今年的雨势如何?顾越道:春夏不绝,百年不遇。魏哲道:百年不遇,则关中必发洪涝,饥荒难免,可依你看来,萧阁老和他底下的将军们,能否办好赈灾之事?顾越略一思忖,答道:恐怕不能。魏哲一拍扇,嗟道:那就对了,当今圣人,不留有功而无用之臣。
顾越听完,端起豆汤一饮而尽:谢先生。正这时,忽闻银铃之笑,一位身着云锦衫,发束青丝带的少女托漆盘走来,隔着老远便唤道:十八郎!许是因男儿装扮,魏颖儿俊俏的眉目泛出英气,加之身姿挺拔,愈发显得凌人。
魏哲道:天杀的煞星。魏颖儿吐了吐舌头,动作伶俐地打扫案台。顾越起身行礼,见过儿时玩伴,问道:颖儿三岁识千字,现在可是已能倒背《春秋》?魏哲道:女子难养,便是书读太多,非要个会武功的文官。
魏颖儿哂道:十八郎莫听家父,要羡我只羡上官昭容,称量天下士,不忌帐中欢魏哲道:住嘴,你看看,说的都是什么。顾越笑道:颖儿,今日衡水县正有一位长安士子等你去称量,看他半斤还八两。颖儿眸中一亮。
魏哲的脸一沉,老手死活摁住汤碗不动,把魏颖儿赶走。顾越刚开口,魏哲飞快地摇扇子,一声喝斥:跪下!顾越道:先生,你且听我说来
小师娘正和家仆吩咐着乞巧之仪,一回身,见魏先生执着竹杖满院子追学生跑,叹了口气。顾越也委屈,莫说感情这事勉强不得,何况是要偷先生的女子?
但这事他就是堂堂正正地做了。他把王庭甫的关于市税和宫俸之事的两条谏言摆在魏先生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数个时辰后,魏先生一脸老泪:你且让那煞星自己去掂量,她要是真欢喜,老夫也无话可说。顾越连连点头:先生放心,如果二人称心,该有的礼仪,按长安规矩一样都不会少,绝对委屈不了。
之后,顾越才敢去东厢寻魏颖儿,好歹定了个合适时辰,在桥头的旗亭碰面。
然而,一头劝妥,另头又不讨好。顾越找王庭甫,挨住一顿臭骂,人家大人都没同意,私自约会乞巧,毁去姑娘清白名节如何是好?顾越苦苦道,颖儿志向高远,非文武双全不嫁,衡水百八十里没配得上的。王庭甫听完,勉强应承。
黄昏,顾越约得佳座,令店家备好两壶老白干,遂去领郎君。郎君王庭甫来时,穿着齐整的参军圆领袍,还特意佩戴一个香囊。顾越笑了笑,又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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