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仪苦苦惴惴:“您是怕我担心,才不说实话的,可从前您都是打完衡公子回来,再被宗主带走打一顿,即便是您不怕宗主惩戒,也得顾忌后背的伤口吧?”
兰漱道:“我以前真那么禽兽,每天晚上去……啧啧……那今晚更得去了,成败在此之间。”
金仪拦他不住,便跑着将门堵上了,说:“您今夜不能出去,否则宗主怪罪下来,我……”
兰漱斥责道:“你在这里是照顾我的,若不让我出去,我便一头撞在外头的影壁上,并让人说是你想强/奸我,我抵死不从。”
金仪的手臂放了下来,向室内巡视一圈,打开门边走边道:“九少爷去哪儿了?”
外面掌灯的童子便要进来看,说方才还听见兰漱的声音,才迈进的脚被金仪踹了出去。
兰漱从窗外翻出去,恰逢冷寂的乌云遮月,他刚走了半刻钟,忽闻南面一群弟子风风火火而来,连忙住步,隐进兰丛中。
他才探出一个头去,便闻得沈蜚英大声骂道:“不将宗内告训放在心上,屡屡犯戒不说,竟还为旁人损坏己身,如此深明大义,在本宗内属实十恶不赦!”
兰漱本想待他走了之后再去赵秋衡的琥珀斋,未曾想跟在沈蜚英身后挨训的便是他心念已久的赵秋衡。
深更半夜的,他犯了何事?看去向约是戒律堂。他亦步亦趋跟上,想着今夜沈蜚英若能将赵秋衡判个死罪也好,总不至于他日后提心吊胆不止。
但沈蜚英显然是没有魄力的男子,入门后摸着桌上的宝相纹,厉声厉色的道:“该在的都在了,咱们也不说虚的,如何惩治宗训上写的清清楚楚,莫在要我说一遍才好。”
众弟子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因他说狠也狠,说淫也淫,阴晴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有时他们去和他亲近,他便表现出一副可以任他们攀谈的模样,但过上几日又会变得冷漠无比。一来二去的,他们对这位掌使的敬畏也变得朦胧起来。
沈蜚英拍了拍桌子:“都听仔细了,陈坏不仅在课外勤修苦练,扰乱宗纪,还在晚饭时将自己的解热汤让给了旁的弟子,无视“自私为己”的告训,应当罚……”
他想了想:“该如何罚才能解众怒呢?”
一名弟子一指头捣在陈坏的脑门上,骂道:“你都在宗里十年多了,还不清楚怎么做人吗?别将凡间那一套带到我们散心宗来!”
“就是,我们宗里可不能容纳深明大义的人,‘天生无能’‘自私寡义’者才是我们该拥戴的,就如九少爷!”
兰漱:“……”
老实说此番荣誉他并不想要。
沈蜚英道:“那就罚你一年之内不准听学,只负责为师兄弟们煮解热汤罢。”
陈坏求道:“沈掌使,我错了,我不该的,您放过我吧,这眼看着雅绥山考学在即,我……”
沈蜚英怒目圆瞪,指着他将要哑口无言似的:“好啊,好啊,到这时候竟还在担忧考学,冥顽不灵,不知安于慵堕是心之所向!!!”
他踢倒一排木凳,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快让他连夜给我煮汤去,我不想看见他!”
陈坏被拉走时还在喊着:“掌使,我错了,您饶我一次啊!”
沈蜚英摆了摆手,忧虑不已,道:“这么多年,散心宗就没出过这么勤奋有加之人,难道这是天要亡我们吗?”
宋酊在一旁斟茶,道:“沈掌使着实想多了,若真有天降之灾,我们各人自保,待灾祸一过,便又聚在一起,找新的地方成宗建派。”
沈蜚英道:“说的着实有道理。”
他的不安散了不少,便与赵秋衡道:“秋衡师弟,你的殿里出了此人,是否该与你治个管教不严之罪?”
赵秋衡此时已经在打盹,听见他叫他,便有气无力道:“是,是该治罪。”
兰漱一听,认为自己该出场了。当即摆正绣袍,提了提玄玉绶,进了堂内,道:“你们半夜做什么呢,吵得人睡不安稳?”
众弟子见他来,便暗自为赵秋衡捏一把汗,面上却不敢显,纷纷道:“九少爷。”
沈蜚英只是动了动眉心,道:“宗内有人犯戒,正在惩治。”
白日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他突然站起来,道:“犯戒的还有秋衡师弟,你认为当如何处置?”
兰漱早料到他会这么试探自己,便堂而皇之坐在主座之上,道:“你不是掌使吗,问我作甚?”
沈蜚英有意与他搅缠,定不肯轻易放过,微微叹了口气,道:“可秋衡师弟身份特殊,我无法擅自做主。再说了,此行惊扰的是宗内众人,偏你一人寻到戒律堂来,可知是天意,自是要你拿个主意的。”
兰漱思虑片刻,有模有样的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还当你心思玲珑,腹隐珠玑,谁想是我多虑了!”
沈蜚英五指收了收,咔嚓几声。
兰漱冷笑道:“你糊涂了,秋衡师弟显然是我爹的掌上宝,你若是罚他一次,往后我爹定会想尽办法罚你千次万次,沈兄啊,得不偿失!”
沈蜚英前头也想到过这番,才迟迟不下决断,便道:“依你看呢?”
兰漱斩钉截铁:“自然是徇私舞弊,咱们宗内不是推崇‘利己’吗?你不罚师弟实则是为了自己,若我爹知道你所思所虑,不嘉奖你是不可能的。”
沈蜚英半信半疑:“你说的可是真话?”
兰漱掷地有声道:“绝不掺假!”
半推半就之下,沈蜚英将众弟子灵台上趴着的瞌睡虫驱散,大声道:“好,既然九少爷舍己为人,非要我放秋衡师弟一马,那我便顺他的意,大家散了吧!”
众人意识回笼,有人出声道:“宗主早也说过,谁都不能罚师弟,九少爷做得对!”
沈蜚英皱了皱眉,道:“都快走吧,别碍人眼了。”
早已疲惫不已的师兄弟们摇摇晃晃出了门,就在赵秋衡也要走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被人抓住不放。习武之人下意识将臂风扫过,兰漱被横倒在地,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赵秋衡似乎是吓怔了,忙抱着剑躲在椅子后面,似有若无的说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兰漱又将眼闭上,摇着头,淡淡的道:“我竟是这么的弱……”
沈蜚英不大想管,因这二人一旦撞在一处,不引来巨大的麻烦誓难罢休,他并不想卷入其中。
刚抬脚往外走了堪堪一步之远,赵秋衡便冲着他道:“沈掌使……”
同兰漱如出一辙的语气,倒让外人无法辨得孰是孰非。
沈蜚英回头看了一眼,见兰漱落魄不已的靠在桌腿上,魂不守舍道:“我竟不知我连一招都挡不了,那生我何用?”
他眼泪流的快,不等沈蜚英看个仔细便簌簌到满脸,又继续哀怨叹息:“我素来知道我是个没人爱的,没人疼的,却不知我也是个如此没用的。”
仔细一想,又道:“若无非常之福,生我何用?!”
语罢便将头往桌腿上撞,发出的碰撞声可没半点虚假。沈蜚英愣了愣,立即跑去将人拉起来,低斥道:“你在做什么?真要寻死?”
兰漱推开他,伤情似的到了赵秋衡跟前,也不顾对方的惧意,便将手伸进他怀中,拉出来一块绣卷草纹的手帕,在脸上轻拭了几下,回头与沈蜚英道:“我知你不舍得我,但我怕是活不下去了,从前我总以为我什么都有,名利、地位,可现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他道:“我没有勇气再活下去,死是唯一的解脱!”
沈蜚英顿了顿,道:“不,你别那么想,虽说你死了我挺高兴的,但这里只有三个人,若你再变成尸体,我想我是脱不了干系了。”
兰漱再次拭了把泪,安慰他道:“难为你这时候还想着自己。”
沈蜚英也安慰的语气道:“自私自利是最美好的品德。”
兰漱慨喟道:“我以为上天生我,定会让我一帆风顺,给我许多高人一等的本领,以此来显得我与众不同,可没想到……”
他将目光移到赵秋衡身上。
赵秋衡的面色一言难尽,将自己往桌幕后藏了藏。
兰漱道:“没想到衡儿只是动了动手臂,我便摔倒在地,无法起身……”
“不,衡儿,我不是在说你恶毒,你故意摔我,而是哥哥我实在不争气,竟连你暗里的一招都接不住,这叫我颜面何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赵秋衡眉毛抖了几下,不甘不愿的将自己的剑解下,低着头送到他眼前。
本以为兰漱会收手,不再胡闹,哪知他见了赵秋衡此举,心头血气上涌,再也无法克制的嚎啕大哭:“原来,原来在衡儿心中,哥便是这种形象,难道我没有伤心的权力吗,我一伤心你便想用这些物质来敷衍我?!”
有那么一瞬间,赵秋衡凝着的眉心似乎在昭示极大的不耐烦。
兰漱真心的开始伤心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被人嫌弃,因一向都是自己在挑挑拣拣,没遇过这么一道目光,仿佛攒着许多的仇怨,将他脆弱的内心击了个粉碎,实在可恶。
他倒头蒙在沈蜚英肩上,沈蜚英却不吃他这一回,将他推过去倒在赵秋衡怀中,鼻尖顿时涌上清冷的香气。
赵秋衡僵着不动,兰漱却自己站直了,瞪着沈蜚英。
沈蜚英有些焦躁,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兰漱也不耐烦:“要你管,你走你的,我哭我的。”
沈蜚英怀疑似的道:“你要跟我分了吗?”
兰漱道:“是你先不愿管我,那你便是你,我便是我,我的和你没关系。”
沈蜚英冷笑道:“那你将我赠你的图册与画眉全还回来!”
兰漱见他真的索要,也不退让:“你将我的金钿还回来!”
沈蜚英怒道:“那你将我那套茶具也还了来!”
兰漱有些生气:“你还在我殿中蹭饭!”
沈蜚英道:“你还在我的寑宫睡过觉!”
沈蜚英有些悲怆的道:“呵呵,好啊,这些事都记得那么仔细,看来是早对我不满了吧?可你没想到吧,我竟然是掌使了,你记这些也没用,我不想还就不还!”
兰漱急火攻心:“好个无耻的王八蛋!!!”
沈蜚英道:“你我二人分辨不出个所以然,还得找个公正又没有心机的。”
兰漱当然认同,但公正又没心机的……
傻子似乎最合适不过!
于是二人一齐转向赵秋衡。
赵秋衡还是举剑的姿势,兰漱将剑塞进他怀中,道:“衡儿,哥信你,才将此重任交予你,你尽管实话实说便是,不用给谁面子。”
赵秋衡往后退了一大步,道:“不……不……我自卑,我……配不上……”
兰漱道:“你自卑什么,尽管说,没关系。”
沈蜚英也道:“我们都体谅你。”
赵秋衡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九少爷……您和沈掌使都那么无能,并且自私狠毒,为各自的师尊争气不少,秋衡……远远比不上,因此自卑。”
“都怪我,一直剑术超群,领悟力强,每回剑术之战都拔得头筹。街遇乞儿,心怀怜悯,无法遏制善良纯性,为宗主丢了人,我……是我不好,九少爷打我是应该的……而我是万不敢对九少爷和沈掌使的情谊评头论足……”
兰漱:“……”
沉默了片刻,他抱住胸口,靠在了沈蜚英身上,虚弱的道:“在我气死之前,咱们走吧。”
沈蜚英却不以为意,将他一把推开,道:“他说的不对吗,难不成你要违逆宗训,变得像他一样?他有宗主以命相护,你却有什么?若真有那一日,你的下场想必与我那倒霉大哥差不多了!”
兰漱气急败坏,指着赵秋衡,怒道:“你瞧他说的话头头是道,拐着弯骂我,像是傻子说的吗?沈蜚英,你是不是今晚出门将脑子忘带了,才如此昏庸?”
☆、草木萌动
沈蜚英疲于搅扰,对赵秋衡道:“师弟,你先走吧,至于陈坏……我会和宗主说明情况。”
赵秋衡拎着剑,仿佛是在担忧他二人一样,依依不舍的走了。
兰漱两只眼睛瞪得快要凸了出来,一口咬在沈蜚英的肩上,怒道:“杀千刀的你,真是没用,我怎么会和你这么没用的人认识!”
沈蜚英没来由的生气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桌上,凶恶道:“你住嘴,在你心中就属赵秋衡好了是吗,那你以后想要看秘戏图什么的别来找我,也没想让我帮你!”
兰漱表情凝固住,道:“?”
“帮我什么?”
沈蜚英耳根子红了个透,烫金的衣领扯开了三分之一,皮肤滚烫的鲜艳欲滴,闷闷不乐的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兰漱道:“可是我不知道啊。”
沈蜚英瞪了他一眼,骂了声“负心汉”,便跑走了。
兰漱瞬间觉得全身不适。
夜深了,宗内零零散散的些仆人在点卯。兰漱却彻底没了睡意,他本想是和赵秋衡快些解释清楚,将这可怜的任务完成,再回到现代,可怎么也没想到真真是件苦差事,竟令他一筹莫展。
苦的他脑门眩晕起来,找了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唉声叹气好一会儿。转念一想,能够被交予这项任务,可见他是不同的,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终于证明了自己不是凡夫俗子,而非在此抱怨。
人这一生追求的总不过“特殊”二字,他岂非是已经实现。
寥寥片刻,他便想通了,站起来拍了拍双手,朝着赵秋衡的琥珀斋去。
前思后想下来,他还是觉得和赵秋衡的关系需要更加亲密。
他得让他知道,现在的李兰漱全无恶意,是个实打实的好青年。他完全可以信任,无须再防。
他刚走了两步,便被李淮誉手下的侍卫挡住了去路,侍卫疑惑的看着他,道:“九少爷,宗内犯夜者严惩不贷,您怎么……”
兰漱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何况他向来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夜访赵秋衡是谁也拦不住的,也只能委屈这几个人了。
他道:“你们看得见我吗?”
一个侍卫直爽些,点头道:“可以,而且今夜九少爷好像更好看了……”
他也是听说九少爷最近喜欢别人夸他,便存了个讨赏的心,可显然他有些倒霉。
兰漱听完后不但没觉得高兴,竟是多了十分的落寞。
他沉着脸道:“我练习了一个功法,叫‘谁都看不见我’,我殿内的侍娥都哄我说我炼的很好了,我也以为……”
潸然泪下:“怪我,怪我如此的单纯,竟那么轻易的信了她们。”
又是慷慨凛然的将双手伸了出来:“行了,你们带我去惩罚吧,我不会怪你们的,更不会克扣你们的月俸,也不会暗地里使绊子,我这么单纯善良,我就是个傻白甜,我什么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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