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休听他这么夸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但是如果是十年前你来找我看病,我可能只会让你更痛苦。”
大概是何休的笑容太过晃眼,唐岑一直紧绷不安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他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心里一直惦记着的事情说了出来,“你能和他成为朋友…总不会是坏人。”
何休一愣,诧异地问道:“你认出来了?”
“我看过你和他拍的合照,你第一次摘眼镜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唐岑也没有隐瞒,照实说了出来。他拒绝了很多医生,唯独没有排斥何休的接近就是因为艾森的缘故,但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和艾森一起长大的人,又是怎么想自己的。
“你恨我吗?”
唐岑这一问,让何休更是诧异了,他笑着反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恨你?”
“我害死了你的朋友。”唐岑强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到,手指却不安地绞在一起。
何休察觉到了唐岑的不安,倒也没有隐瞒,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一点怨言吧,毕竟那一次车祸艾森伤得很重。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没有他和卢卡,我大概也会经历和你一样的折磨。”
“我本来不想接唐家这份工作的,但是艾森一直担心你的情况,在你弟弟还没找到我的时候就一直唠叨着,叫我来看你。”何休抱怨着自己那位烦人的雇主,毫不留情地将艾森的老底掀给唐岑看,“那个笨蛋就算意识不清醒也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真的很爱你,也很担心你。”
“格兰迪医院也把你的病历转交给我了,不论如何我们都尽可能稳定你的病情,减少复发的可能,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等事情结束了,他会来接你。”
何休说得风轻云淡,唐岑听着,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错愕地望着何休,瞳孔微微颤抖着,想说话,喉咙却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艾森没有死,可陆晟为什么……
唐岑在心里疯狂地质问着,何休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车祸是真的,但是其他都是假的,都是陆晟骗你的。”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唐岑浑身颤抖着,不敢相信何休说的话,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单,骨节泛白。
面对唐岑的质问,何休平静地问道:“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唐岑被何休问得一愣,抓着床单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何休说得对,就算一开始他们告诉自己真相,他大概也不会相信,只会当做是他们为了套话而编造的谎言。
“虽然有些晚了,但是他坚持要我转交给你。”何休看唐岑没有再追问这件事情,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黑色的绒面首饰盒,“生日快乐,唐岑。”
唐岑呆愣着接过了何休递来的首饰盒,他打开一看,被黑色的绒布包裹着的海绵垫中夹着一枚泛着银光的戒指,还有一张被折起的纸条和一小撮浅棕色的长毛。
“何医生!”唐岑冲着何休急急忙忙推门离去的背影焦急地喊道:“这是……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
何休转过身,看见唐岑手足无措捧着不足巴掌大的首饰盒,站在原地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他张了张嘴,本想说艾森也还未出院,但想了想又改口:“他怕又弄哭你。”
“这算什么……”唐岑颤抖着问到,但何休没有再回答他,而是急匆匆地离开了。
何休走后,唐岑打开了那张纸条,他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今年圣诞节,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第112章姜妍与负罪感
从唐岑口中得知姜妍的事情之后,何休开始调查姜妍。
其实姜妍的存在并不影响何休的工作进程,就像唐岑所说的,她的死就像被投进湖水里的小石子,在网络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在社会上激起一丝波澜,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传播了很短的时间。
几乎没有人在乎姜妍自杀的真相,但这唯独在唐岑身上留下了后遗症,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她的自杀还在持续影响着唐岑的精神状况。唐岑依旧无法释怀当时没能阻止姜妍自杀,甚至懊悔高中时期没能好好和她说话,早一点和她成为朋友。
活着的人永远也比不上死去的人,唐岑作为那个还活着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当年留下的遗憾,也无法改变什么。
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还有崭新的未来。
事到如今,唐岑的这个心结也只是徒增痛苦,何休作为他的心理医生当然要帮他解开这个心结,但是解开之前,他必须知道姜妍的过往,才能对症下药。
唐岑或许还知道别的事情,但何休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从唐岑那里很难再问出什么了。因为告诉何休关于姜妍的事情之后,唐岑又陷入了沉默,甚至回绝了他的探访。
唐岑保持沉默,何休只能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查起。已经死去多年的人调查起来稍微有些麻烦,好在何休认识的同行里正好有姜妍当年的心理医生,他从那位前辈手里拿到了姜妍当年委托保管的一个纸箱子。
回到工作室,何休才打开了那个纸箱,纸箱里装着的是满满一箱已经泛黄了的纸——姜妍的病历和诊断书。
何休把箱子里的病历和诊断书依次摆在桌上,在从箱子里拿出最后一份病历的时候,他看到了躺在箱子底部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本有些年份了,封皮的边角有些破损,纸页的边缘也因为被人翻阅了太多次而微微翘起来。何休粗略地翻了一下,一整本厚厚的日记本写满了字,只剩下扉页是空白的。
藏在姜妍病历下的日记本,它的主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何休摸了摸兜里的手机,犹豫要不要先告诉唐岑这件事情,但一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唐岑时的情景,他收回手,翻开了姜妍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字迹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些纸页已经发皱变形,像是被水泡过了一样,上面的字迹也不太清晰,有些甚至完全模糊了,只剩下斑驳的墨水渍。
姜妍留下来的虽说是日记本,但里头写着的内容却不只是日记。除了每一次复诊前后的记录,上头还记着不少她童年时发生的事情。何休翻着这日记本,总觉得姜妍像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调查她,提前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这些东西。
但是日记本最开始那三分之一的内容是支离破碎的,时间线也非常凌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结束,就像姜妍的人生一样,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开始,姜妍一直生活在母亲间歇性的谩骂羞辱中。
童年时的姜妍不像后来那么单纯朴素,相反,小时候的她长着一张稚气清秀的脸蛋,加上活泼的性格,她总能收到邻居的夸奖,连带着她的父母也成了令人艳羡的恩爱夫妻。
然而表面上和睦温馨的家庭,内部却充斥着肮脏的辱骂和猜忌。姜妍的父亲忙于工作,长时间的出差让他无法顾及家庭,他将抚养姜妍的任务全都丢到姜妍的母亲林菀身上。
最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时间一长,流言蜚语在邻居之间传开了,传姜诚礼心术不正,又传他出轨,那些妇道人家说得有模有样,听起来煞有其事一般。
姜妍的母亲每每听着,只能尴尬地笑着,却不敢否认。那些流言蜚语从来都没有停歇过,就连姜妍偶尔都会听到那么几句,林菀听久了,渐渐地在邻居和亲戚的闲言碎语间对姜妍的父亲生出了猜忌。
那个时候姜妍太过年幼,不明白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后来长大了,她也只依稀记得当时他们总是不停地在争吵什么。
在无数次争吵中最严重的那一次里,林菀对丈夫动了手。她把手边所有能够到的东西狠狠地扔向姜诚礼,姜诚礼躲了两下,试图拦下妻子,在争执过程中花瓶狠狠地砸在他的肩膀上。
姜诚礼跌坐在地上捂着肩膀,看着疯癫的妻子,他终于忍不住摔门而出。
姜妍躲在自己卧室的门后目睹了整个过程,在姜诚礼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她悄悄关上了卧室的门,躲进了被子里。
从那之后,林菀的性子就变得古怪起来,她面对邻居还是有说有笑,在丈夫面前还维持着原来温婉的模样,只是不时会讲出几句难听刺耳的话,唯独对无辜的女儿冷若冰霜。
“可能我生来就欠她的,这么多年她应该也积攒了不少怨气吧。”
姜妍写下这一行字的力度大到差一点就将纸张划破,深色的墨水痕迹中夹着几点泛黄的纸屑,整张纸片都是凹凸不平的。
林菀不再信任姜诚礼,总是疑神疑鬼,却不再追问姜诚礼的行程,但积压的不满和怒火最后都发泄到了姜妍身上。
关上门之后,厚重的防盗门将姜妍的家和外界隔绝开,也将林菀的咒骂和羞辱全都关在了姜妍小小的卧室里。
姜妍蹲在角落里,林菀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怒吼,在一通发泄之后,她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姜妍,又忽然蹲下将她搂在怀里,捧着她的脸失声痛哭。
“我生的要是儿子就好了。”
“你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这是那个时候姜妍从她母亲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两句话。
懵懵懂懂的姜妍并不理解母亲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母亲并不喜欢自己。姜妍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懂事给她添麻烦了,后来慢慢地就不和她说话了。
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自己玩,自己解决问题。慢慢地,姜妍变得死气沉沉,不爱说话,也不爱和朋友一起玩。
用姜诚礼的话说,她“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小孩子该有的样子是什么,姜妍直到上了大学都不太明白,她只是努力不给别人添麻烦。但姜诚礼这么说了,她又尝试着做一个爱笑的孩子,被人夸奖的时候会笑,被人戏弄的时候也会笑,久而久之,笑成了她下意识的动作。
就是后来唐岑见到的那副模样。
没有朋友,又长期生活在这样压抑的家庭环境里,姜妍开始用暴食发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到了青春期,摄入过多的热量加上生长激素失调,姜妍不可避免地开始发胖,她原本清秀水灵的脸蛋不见了,膨胀的脂肪把原来小巧的五官挤得变了形。
原先因为姜妍那张还算清秀的脸蛋,林菀虽然总是将对姜诚礼的不满迁怒于姜妍,可还是会因为她蹲在墙角里楚楚可怜的模样而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现在这些通通变成了不屑和厌恶。
那个会因为邻居的闲言碎语,终日以泪洗面的母亲,会在情绪失控之后抱着姜妍,希望得到她原谅,希望她是个男孩的母亲彻彻底底从姜妍的世界里消失了。
姜妍失去了母亲的最后一丝怜悯,她的母亲成为第一个因为身体发胖而羞辱她的人,在她母亲之后的那些男生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添油加醋罢了。
姜妍的母亲在街上当着无数学生和家长的面,高声辱骂自己的女儿。
姜妍站在原地听着她不断地羞辱自己,她感觉到围观的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也看到了平时总欺负她的那个男生正站在人群里嘲笑她。
从那天起,“肥猪”“胖子”这样的字眼每一天都会传到姜妍的耳朵里。
一开始姜妍虽然委屈,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知道眼泪不能唤醒以戏弄人为乐的人的同情心,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姜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但言语已经不能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她还是会在被人羞辱时露出讨好的笑容,但是那样的笑容在清秀的脸上还能说是讨好,换到满是横肉的脸上就是滑稽丑陋,不堪入目。
“别对我露出这么恶心的表情。”
她的母亲从来都不掩饰对女儿的厌恶,丑八怪、怪胎,打在姜妍身上的标签都是带着侮辱性的,是她母亲和同学亲手钉在她身上的。周围人嬉笑着,将姜妍的尊严踩在脚底,肆意羞辱。
那个时候周遭的一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姜妍展示这个世界的丑恶了,当其他人都朝着光明美好的未来走去时,姜妍被孤零零地丢在了阴暗的角落里。
从童年开始,姜妍心里积压了很多负面的情绪,但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的人,只能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打开自己的社交账号,对着自己吐露心中的黑泥。
姜妍有一个习惯,她会在同一个平台同时注册很多个账号,一个用来联系,一个用来放重要的文件和资料,一个用来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因为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她才需要那么多的社交账号。
每次想发泄情绪的时候,姜妍就会点开一个账号,把心里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到那个账号里,这个自我发泄的方式一直保留到了姜妍高三的时候。
姜妍因为那个糟糕的外形,当时结交的所谓的朋友表面上和她嬉笑打闹,接受她给予的善意和帮助,背地里却学着男生嘲弄的口吻嘲笑她,也有等着看姜妍笑话的人故意挑拨她和那些朋友之间本就虚假脆弱的关系。
在这样的环境里煎熬着生活了大半年,姜妍的成绩一落千丈,成了老师们口中的差生,重点观察的对象。但姜妍的父母没有一个人关心姜妍的状况,姜诚礼忙于工作,林菀则是非常直接地表露自己的厌恶和不耐烦。
人生还在经历无休止的折磨,姜妍完全麻木了,她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规划。不会有人在意她到底活成什么样,父亲眼里工作永远比她重要,母亲只恨自己生下的不是儿子。
那个时候只有姜妍的班主任没有放弃她,她从班长的口中得知了姜妍在班级里的处境,每一次期中期末考之后都会找姜妍谈心,问问她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gu903();“没事。”姜妍每一次都是这样回答班主任的,从来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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