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如岳不移,如瀑难断。
日已西沉时,卓少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跃下战马背脊,轻甩薄氅,径直向他走来。
那不移之岳、难断之瀑,在被她轻轻碰触过后,变得可移、可断。
“少炎。”
他动了动,捉住她搁在他肩头的手。
大晋的这一场宮变,遍闻宇内,不论是大晋四境还是大平国内,皆有所传。只不过在众人眼中,只见这结果,未见其后之缘由与经过。
卓少炎低下头,发丝撩过他的脸,从他手中取过那封信报。
她阅罢,问:“你要出征。”
谢淖点头。
她又问:“可要我相助?”
他缓缓一笑,手使了点劲,捏了捏她的手心:“一封檄文,便就够了。”
第82章捌拾贰
帐内,卓少炎伏案下笔,檄文一气呵成。谢淖立在她身后,无声地凝视她手中笔尖勾勒出的每一个字。
少顷,他的目光缓缓移上她的肩头。
她的双肩坚硬而瘦削,那上面是无形而沉重的家国责任。她爱他,故而问他是否需要相助。但她并无出师之名,若真提兵北进,便是要将云麟一军、将大平一国都拖入这晋室之乱当中。她是大平的亲王,她绝不可为了一己之爱而陷家国于不顾。
而他更不会让她因爱他而失了这一份责任。
她愿助他,一封檄文,便就够了。
卓少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首抬眼:“怎么?”
灯晖下,她的眼神专注得动人,叫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道:“少炎笔下之檄文,气势如虹,文采纵横,为我所不能及。若非有少炎替笔,我今不知当如何是好。”
卓少炎轻轻搁下笔。
她浅浅一笑,并未将他戳穿。
自从她驻兵戎州以来,大平京中质疑她此举的声音便日渐高涨,终于在大晋宮变之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连日来,从京中发来军前的文札堆如小山,朝中自辅臣以下,人人都在等着她给出回应。
这一桩桩,皆被他看在眼中。
他哪里是写不出及她的檄文,他是不愿叫她为难的同时,又不忍辜负她想助他的心愿。
待墨干透后,卓少炎站起来,转身抱住他。
“炳靖。”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嗯。”
“天下兵马见此文,必当避而让君行。征伐之路,若无须见血,便不必见血。”
……
大平京中,皇城。
时已近夏,殿中人一多,便略显闷热。
就在这明明闷热的睿思殿中,狄书驰却叫周遭众人皆感受到了他身挟的一股冷意。他抱袖站在殿上,对着沈毓章,不卑不亢道:“英王调半数云麟军长驻戎州境内,不北进、不南退,徒耗朝廷钱粮,沈将军却压着兵部迟迟不问,此究竟为何?”
沈毓章道:“此事沈某已取陛下、公主之圣意。”
狄书驰道:“此事乃国事,非沈将军家事。今文武在殿,将军当给朝臣们一个交代。”
众人闻其家事、国事一言,无不落汗。
沈毓章倏然沉下脸色。
狄书驰未现退意,神色依旧不卑不亢。
见二人当廷对峙,朱子岐暗自摇头,出前劝道:“狄大人。沈将军领兵部事,处事自有分寸。”
“分寸?”狄书驰冷冷反问,“大晋宮变,皇室将倾,宇内皆知。大平不待此时出兵伐晋,又待何时!英王手握国之精锐,却将兵马压于两国边境而不动,可谓坐失良机。既不北伐,何必驻兵白耗朝廷钱粮,此举分寸何在?再者,英王既已卸去云麟军帅印,何故仍有调兵之权?沈将军以重兵之符付之,心中可知分寸?”
这接二连三的反问,将朱子岐逼得再劝不得。但凡经历过当初狄书驰在广德门外伏阙上疏杀成王一事的人,有谁不知他这一把铁硬的骨头和脾性。朱子岐闭上嘴,抬眼觑了觑沈毓章。
沈毓章抑了抑怒意,道:“战火苦民,为万民而藏干戈,英王无错。至于其勒兵戎州、长耗钱粮二事,兵部早已发函申斥,英王见函必会上表,狄大人不必心急。”
狄书驰问说:“大平藏干戈,大晋当如何?沈将军何以如此笃定,大晋不会再生战端?若沈将军决断失策,此番纵英王刚愎自用,将来必将误国误民。”
沈毓章咬着牙,无话可对。
狄书驰所言,俱是忠臣之言。但卓少炎与戚炳靖诸事,是他不能为旁人道之事。卓少炎在北边无惧无束,做着她认定了的事,又何曾想过他在朝中须顶着多大的压力。
这一场互不相让的针锋相对,最后终结于翰林医官院派人来禀,传沈毓章入禁中至御前侍疾。
皇帝体染风寒数日未愈,昭庆于西华宮内日夜寸步不离地照料皇帝,委朝中政务于三位辅臣,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沈、狄二人的廷上对峙。
一直到了西华宮,沈毓章那一张僵黑的脸色才略略和缓了些。
他步入殿中,以拳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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