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重活一世之后,闻月心中已是清明。
即便他此刻要了她的命,她亦能体谅他。
毕竟保旁人的命,绝不及保自己的命更为重要。
活着就等同于拥有一切,谢翊与闻月都是活过两世之人,都该懂。
迟迟未等来脖间的痛感,闻月索性闭上了眼,朝他笑笑,问:“还不杀我?”
谢翊未有动作,只是凝神问:“阿月,你听见了多少?”
“全部。”
事到如今,没什么可撒谎的。
闻月凛声道:“从扳倒七皇子,再到意图谋害太子,最后是谋朝篡位。殿下认为我该听见的,和我不该听见的,我都听见了。”
谢翊手上的烛台捏得死紧,指节已渐渐泛白。
既是相识一场,罗宏也不想闻月因此丧命,他见势抱拳向谢翊,恳切道:“殿下,闻月如今官拜国师,若愿意为殿下所用,定能如虎添翼。”
说完,罗宏走向闻月,暗示道:“闻月,你可愿归顺殿下?”
闻月哪里看不出来,罗宏此刻是想救她一命。
可谋朝篡位这事,一旦沾了手,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闻月能做的,便是赌一赌。
她虽半倒在地上,长发披肩,略显狼狈,但迎向谢翊的眼神却一丝不苟。
她说:“不愿。”
她语气笃定道:“颠覆朝堂、谋朝篡位等同于拿性命去赌,我闻月仅就这条命,绝不会轻易涉足于此!”
罗宏着急,吼道:“闻月,你想清楚!”
闻月蓦地笑了声:“此事,我绝不妥协。”
闻月并非忠于晔帝,只是七皇子失势前车之鉴在前。
七皇子府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多位谋士畏罪上吊自杀,连无罪仆人、姬妾全都入了狱。
那些尸体、那些无辜的眼神,闻月是亲眼见过的。
那等残忍景象,她一生忘不掉。
闻月神情决绝,已昭示出决心。
罗宏虽与她为友,但对谢翊的忠心远超于此。
罗宏握紧了拳,背向闻月,咬咬牙走向谢翊,低声道:“属下知道殿下心仪闻月,可闻月也是根硬骨头,她既不愿,便是阎王老子也拧不动她。策反之事,事关辰南王府百余人命,还请殿下早作决断!”
言外之意,是罗宏已起了杀心。
闻月闭上眼,回想起此生经历,感怀道:“谢翊,我曾数次同你说过,我这一世梦想,便是见到二十岁的太阳。若你与我愿望违背,便等同势不两立。你我二人,只能分道扬镳。”
最后那四个字,闻月咬得极尽全力。
眼内滚烫,闻月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平复下来。
她同他道:“谋反一事,等同拿命去赌,已违背了我苟活于世的初衷。你愿赌,是你的事,可我绝不愿如此。若你真要我这条命,我闻月认栽,拿去便是。”
说完,她甚至主动超前凑了凑,迎上那烛台尖角。
白皙肌肤甫一触及烛台,瞬间便沁出血来。
闻月鼓起勇气,试图让那疼痛来得更剧烈。
然而,当她再度往前去时,颈前已空无一物。
她本能睁开眼,却见那烛台早已离开了她颈间要害,安然地回到谢翊手中。
彼时,那烛台尖叫仍在渗血,落于地面,那血红色在干涸的地面上洇开,色泽怖人。
眼见谢翊已放弃杀死闻月的想法,罗宏不由担忧道:“殿下,闻月身居高位,服侍晔帝在旁,此事绝不能就此了过。若哪一日,她起了害殿下的心思,后果不堪设想!”
谢翊紧抿着唇,不置一言。
事不宜迟,罗宏飞快提起剑,直直刺向闻月,中肯道:“若殿下不愿,就让我罗宏来!”
罗宏的剑甫一刺出,谢翊已跨前一步,微扬手,以烛台为盾,将罗宏的剑直接击了出去。
罗宏见谢翊阻挠,急唤了声:“殿下!”
谢翊却恍若未闻,只是走到闻月跟前,替她捡起了地上的那根金簪,朝她伸出手,“起来。”
罗宏还想劝,却被殷灵子一把拦住。
殷灵子使劲给他使眼色,压低了声:“罗将军,此事掺和不得。”
殷灵子话音刚落,谢翊便已背对着他们二人,命令道:“你们先出去吧。”
不顾罗宏挣扎,殷灵子拎着他的手,赶紧扯着他溜了。
片刻后,院内只剩闻月与谢翊二人。
隆冬寒夜的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却也不及闻月此刻心头寒凉。
面前是谢翊宽厚的大掌,换做平日,闻月兴许会伸出手去。可今时今日,与谢翊的任何触碰,都叫她避之不及,好似跟他碰了记手,便会惹上谋反的罪名似的。
“还不肯起来?”谢翊蹙眉道。
闻月没回应,只是略显防备地后退一步。
随后,她才掸了掸身上尘土,主动从地上爬了起来。
谢翊见状,抬步往书房内走去。
行至花坛边时,他扬手,不落痕迹地将那沾了血的烛台,厌弃地丢进了花丛中。
闻月不死心地追上去问,“谢翊,为什么不杀我?”
谢翊停下步子,背对着她:“进门,我告诉你。”
既然谢翊未杀她,危机显已解除。
为得她心中答案,闻月愿随他进书房一试。
哪知她前脚刚跨进去,后脚谢翊已扔了块纱布给她。
不知是否是闻月听错了,隐约之中,她恍惚闻见他口气之中,似有一丝怒意。他说:“把脖子里的血擦干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闻月很是乖顺地接了纱布,寻了块铜镜,暗自擦拭起来。
伤口很浅,只是隆冬时节,皮肤愈合速度极慢,即便闻月多次擦拭,但那血滴仍是不断从伤口中沁出。
谢翊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
眼见她颈处伤口仍在淌血,他不由焦躁地皱眉,翻箱倒柜之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瓶金疮药,递给了她。
闻月回了句“谢谢”,埋头上药。
可那伤口恰好沿着下巴,闻月连洒了好几次药粉,都没落上伤口。
谢翊坐不住了,抢过她的药瓶,说了句“我来”,便亲自上了手。
那赤红的伤口,落在她白皙的脖颈里,突兀地不像话。
谢翊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告诫道:“今后切忌如此莽撞,别人要你怎样,你服从便是,犯不着用小命作陪。你不是自来最爱惜这条命,今日怎拿命来跟我赌?你可知,若我手中烛台多一寸力,你必当血溅当场。”
“谢翊你会吗?”闻月忽然问他。
谢翊未正面回应,只是笑笑,“你既敢当着我的面斥我谋反之罪,便说明,你心中是有答案的。”
这回,换闻月沉默了。
谢翊说得是对的,在院中对峙的那时,她或许是心中早有笃定判断,才敢那样为之。否则,若以她能屈能伸的个性,怕是早就投诚了。
可偏偏是谢翊,她不行。
谢翊收回药瓶,用软木塞合上:“阿月,你从前有句话说得极对。”
“哪句?”闻月好奇。
“你是真的容易……”
最后那四个字,他故意卖了关子。
待她一脸茫然,急寻答案时。
谢翊才幽幽然地张口道:“容易,恃宠而骄。”
不知是否是因烛火离得太近,闻月竟觉得面上烧得慌。
长久以后,她才将将回过神来,问出她心中好奇所在。
“谢翊,你为何要反?”
“不得已。”他慢悠悠吐了两字。
闻月眉头蹙成一团,反问道:“辰南王府威震四方,你谢翊凭借多年征战已声名鹤立,谁能逼得你迫不得已要反?”
谢翊笑笑,却不答。
闻月主动走向他,劝道:“谢翊,你也是重活过一生之人。为什么保命能有那么多路子,你却偏偏要选最危险的那一条?辰南王忠心护主,若有朝一日,被他知道他亲生子要自立为王,他该如何两难?”
她拉住他的袖,语气恳切:“而今事情尚未败露,放弃那个位置,尚来得及……”
她话音未落,谢翊已背转过身,打断她:“阿月,你可知前世我父王是因何而死?”
闻月摇头不知。
前世辰南王逝世之时,对外宣称乃是突发急症意外死亡。
闻月虽作为辰南王府中人,但当年辰南王离世之时,她亦因被刺客袭击心口重伤而在病中,因而未知事情全貌。
难不成,其中有所隐情?
谢翊立于灯火之前,光影拉长他的身形,更显寂寥。
他沉着嗓子,冷声道:“父王前世是被七皇子毒死。”
“什么?!”
“不止如此,连你前世受刺重伤,亦为七皇子所为。”
“他为何要那么做?”闻月大骇。
谢翊道:“前世我虽初露锋芒,却仍旧谨遵辰南王府家法,不入夺嫡之事。可七皇子见我不入其门,便处处同我作对,试图要挟于我归顺,而父王与你,皆是那要挟中的一部分。”
闻月大胆揣测:“你这一世是为了报仇?”
“不仅如此。”
忆起辰南王离世惨状,谢翊不由握紧了拳,恨道:“前世父王逝世,我尚能将所有罪责归于七皇子身上。而今世,经我阻挠,七皇子所下之毒已被全盘拦下。可即便如此,我仍旧发现父王起了中毒之症,后来暗自巡查,才找到那毒的源头……”
“源头是哪儿?”
“宫中、晔帝。”
谢翊只慢条斯理地吐了这四个字,却已叫闻月遍体生寒。
她尝试性推测道:“晔帝想杀辰南王?”
“不止。”谢翊回眸,灼灼向他:“是整个辰南王府。”
闻月心中警铃大作,眯着眼神色危险。
“阿月,你明白了吧。”谢翊一步步走向她,直至离她寸步之遥,方才停下,“不是我想反,是晔帝在逼我反。”
此刻,闻月心头乱成一团。
所有思虑都被堆叠在一块,像是被打乱的线团,根本无法理顺。
她捂着脑袋,皱眉不解道:“前世之事根本无法考证,今世与前世已是两样。谢翊,你若不想反,没人可以逼你的。如今时候还早,尚能回头是岸。”
闻月未经过谢翊前世所经历,自然不懂谢翊的难处。
那种父亲被害、发妻被伤、属下离散的痛楚,时时刻刻提醒着谢翊,今世他再也不想做依附于皇权的傀儡,他不要被旁人逼入绝境,他要掌握自己的命,护住身边所有想要保护的人!
这也是当初他踏上这条路的初衷。
闻月不能理解,谢翊并不怪她。
今世闻月的重生,确实是出乎谢翊计划的一部分。
他想保住身边人,他想活命,闻月又何尝不是。
因此,即便闻月做出任何选择,谢翊亦不会对她有任何怨言。
毕竟,那是前世他欠她的。
昏黄的烛火之下。
谢翊托住她的脸颊,正色道:“阿月,我绝不强求你同我一道踏上这条路。我已将你送上国师之位,便是让你留有选择余地。”
“我绝无法以命谋逆。”她果断道。
“我知道。”
她迎上他的目光,望进他的黑眸中:“抱歉,谢翊,前世溺亡实在叫我后怕,这一世,我只想苟活。”
“我理解你的选择。”
“不过你放心,你蓄意谋反之事我绝不会向第二人告知。”闻月向他保证。
“我信你。”谢翊应道。
“此外,我还有个要求,请点务必答应。”
“什么?”
闻月别开脸,撇过视线,不去看他。
她自知接下来说出的话,或许残忍至极,但这些话,她不得不说。
她紧咬下唇,同他道:“我虽不会向第二人告知,但为防他日你策反失败,累及于我。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
最后那一句,掷地有声,口气毅然决然。
很显然,她是早已下了决心的。
闻月不想骗谢翊,也不想骗自己。
这一世,她把活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在知晓谢翊有反意之时,闻月就知道,她再也不能与他同路了。不单单是因她贪生怕死,而是如今她登上国师之位,让寻找闻昊之事开始有所眉目,她实在无法抛弃亡父寻找闻昊的夙愿,与谢翊涉足风险。
毕竟,谋逆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可以甘心死去,但闻昊是她的软肋。
她可以对自己不负责,却不能对无辜的闻昊不负责。
谢翊听后,先是沉默,许久后,竟大笑起来。
他放下捧着她脸颊的手,荒唐笑了:“阿月,你同前世一模一样。”
谢翊将她捧上国师高位,就是为了让她保全自身。
可如今,闻月却为了自己性命,徒然放弃了他。
闻月自知,确实是她伤了他。
若有下一世,闻月愿意弥补,可这一世为了闻昊她必须苟活。
因此,也只能对不住谢翊。
谢翊走至窗前,任那呼啸的狂风席卷书房,将宣纸吹落一地。
他质问她,“阿月,我时常好奇,你的心是否是捂不热的?前世,你我成亲、然儿出生,皆是为寻你亲弟,步步紧逼的谋划。重活一世,你自知当初之死有大半是因为而起,即便我如何待你好,你却依旧避我如洪水猛兽。”
“阿月,你扪心自问,你可有一时在乎过我?”
鼻尖发酸,闻月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有很多话想解释,可是话到唇边,却根本无法开出口来。
最后最后,她唯独的能说的,只是一句——
“谢翊,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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