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翊作为重臣,亦是其中之一。
闻月原还担心,今日绝不见得会是个好过日子。
谢翊定会百般阻拦,不让她好过。
却未成想到,晔帝竟摆了如此大的阵仗,邀百官聚集。而此时,谢翊正一身常服立于百官之中,气态悠然。想必此情此景,借谢翊一百个胆子,应当都不敢对她造次。
如此一来,闻月倒是安心不少。
叩谢完晔帝恩典,她便坐上马车,准备动身。
车夫驾马前行,闻月坐在马车中,朝身后百官队伍挥手。
不远处,上京街景都在随之远离,不断缩小,仿佛前世的全部记忆,也在逐渐清空、遗忘。
闻月迎着风,回望身后,浅浅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目光竟不自觉聚焦在了百官之中,那个神情淡然的男子身上。
谢翊并未挥手送别与她,反倒是与他身旁的朝臣相谈甚欢,好似全然不在意似的。
闻月心想,他定是恨极了她。
相熟两世,闻月实在清楚这人性格。
谢翊这人,恨极时,便爱装得不在意。若真装得在意,那便仅是同她赌气。
可闻月没办法,即便他恨极了她,她都要离开。
谋逆一事,九死一生,或许在知晓谢翊策反之事时,闻月曾有一瞬想要放弃一切,与谢翊一道搏一搏。
可思前想后,她的顾虑委实太多了。
父亲从小便教导她,她是长姐,当初逃难之时,因她病弱,父亲方才弃下了弟弟闻昊留于京城贵人家中。哪知道,后来没多久弟弟闻昊便断了联系,生死未卜。
她这条命,是欠着闻昊一半的。若当初被抛下的是她,或许早就没了命。
父亲死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要闻月一定要寻到闻昊,照顾好他,让闻家团圆。他们姐弟一奶同胞,世上再无旁的人能比她二人更为亲近,若找了闻昊,有了弟弟,家才是真的回来了。
因此,两世之中,闻月才把寻闻昊一事,看得那么重。
颠沛流离久了,她唯一想要的便是寻到至亲之人,同他久别重逢地拥抱。
她已遣了交好的朝臣,在她离京之际,替她寻找亲弟,团圆之日已是大有期盼。
也因此,在知晓谢翊有谋逆之心后,闻月已打定主意不能与他一派。
毕竟,谋逆失败要诛九族,在尚未找到闻昊之前,闻月绝对不能如此不负责任地,拿闻昊的命去赌!
不远处,谢翊的身形越发渺小,甚至快消失不见。
任风打乱额上碎发,闻月紧闭了眸子,朝着谢翊的方向,道了句——
“谢翊,再见。”
自今日起,两人的缘分应当是彻底断了。
若他日再相逢,兴许早已陌路。
闻月唯一能做的,便是远望他的身形,遥祝他未来一切顺遂。
她希望他一生安好,儿女绕膝,父母健在,甚至……
她希望终有一日,能在江南得到谢翊大业已成的喜报。
夙愿达成,如此,他们二人才不枉多活这一世。
临近晌午。
马蹄声声,已至中原与京畿交界。
此地距离上京已有百里,闻月自觉危机解除,应当无人再行阻拦她去程,一颗心不由松了下来。
自打决定离京起,闻月为防不测,夜不能寐,至今已有七日未曾好眠。
而今靠着车厢,困意袭来,她索性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之间,闻月恍惚听见耳边有一阵不规律的马蹄声踏过。
那马蹄之声,同此行车队截然不同,杂乱之中带着规律,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铁骑。
闻月闭着眼,不由地蹙了眉。
正当她尝试分辨此声乃梦境幻觉,亦或是真实发生时。
车夫忽然急喊了一声“吁”,车厢猛地朝前倾。若非扶着车窗沿,闻月险些栽倒受伤。
霎时间,她整个人清醒过来。
明白方才那马蹄声并非虚幻,而是真实发生了。
此行护送闻月前去江南的禁军,足有数十人,皆是武艺卓绝的练家子。
闻月毫不担心,此趟拦她的是山贼、难民。
毕竟禁军出手,以一敌十,送她逃出生天,仍是足够的。
安然坐在车内,闻月冷声道:“何人拦我去程?”
无人回应。
连车夫都不吭一声。
闻月觉得奇怪,整了整凌乱的衣衫,伸手撩了帘,正欲朝外走去。
她甫一抬眼,张口正准备怒斥来人,却在见到他时,整个人愣在当场——
“谢翊,怎么会是你?!”
谢翊一身月白衣衫,手持缰绳,坐于马上,周身皆是光风霁月的味道。
他身后,数十名铁骑整齐排成一列,各个铠甲裹身,肃穆无比。
草原上的狂风,撩拨着他的发,月白衣袂随风翻飞,鲜衣怒马正当时。
面朝闻月,他唇角微勾,神情之中满是志在必得的傲然,“既知是我,国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月是想冷声喝止,叫他迅速离开的。
可那数十禁军委实是个累赘,倘若谢翊口不择言,说出些不能叫旁人听见的话,委实是害了她自己。
闻月心想,她当真错估了谢翊。
原以为祸患就此消灭,却未成想到他竟玩了去而复返这一招。
谢翊向来擅长拿捏于她,思及至此,闻月只得咬咬牙,点头应了一声“好”。
人群之外的溪边。
闻月立在树下,谢翊与她并肩。
她扒着树皮,动作恶狠狠的,倒像谢翊是拿拔地而起的大树,而闻月剥的正是他的皮似的。捏了块树皮,闻月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质问他:“你追上来到底想做什么?”
“你觉得呢?”谢翊抱着肩,闻言只是笑。
“我不想猜。”
闻月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方才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我只希望你知晓,晔帝派百官送我去江南,声势浩大已成定局。若你当真要将我掳回去,那是抗旨,是要斩首的。而今你谢翊意图谋逆未成,若因此被晔帝发现不轨,等着你的就是九死一生!”
谢翊摊摊手,“我既已决定谋逆,又有何惧?”
他一句话,直将闻月堵得说不出话来。
既是他好话不吃,那她便只能撒泼了。
她揭了几张树皮,一股脑地扔到谢翊身上,口气执拗:“无论如何,我是绝不可能同你回上京的,江南我是去定了的。”
“可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凭什么?”闻月纳闷,“那先前五日不该早让你想通了吗?”
谢翊摇了摇头,唇角飘出细微的笑意。
走上前,他一把握住闻月的腕,摊开她的掌心,拂去那些树皮碎屑,好整以暇道:“罗宏说得对,就凭你知晓未来之事,若有一日将我谋逆之事告知旁人,联合旁人围剿于我,我定毫无反击之力。”
“你明知我不会如此?!”闻月急道。
“人心隔肚皮。”
他这话,直将闻月心头击出了个血窟窿。
前世,谢翊对她那般坏。今生,她已不计前嫌,为他谋逆之事铺了那么多回路,信了他那么多回。而他竟在今日说出如此刻薄话语,未免太过伤人。
闻月气极,自他腰间抽出那把龙引剑,把剑柄递给他,“你既不信我,那便索性杀了我罢。”
谢翊闻言,不由蹙眉。
他接过剑柄,正欲收回龙引剑,却不防闻月捏着他的手,将那剑尖直指向她的喉咙。
她狠狠地盯着他,试图激怒他:“来,谢翊往这里扎。”
见他无话,她继续道:“听闻你这龙引剑,削铁如泥,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剑。我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一剑便能将我了结了。”
“阿月,放下。”他警告道。
剑尖离她不过毫厘之遥,谢翊英眉已拧在了一块儿。
闻月却根本不为之所动,与他同握一柄剑的手,还在暗自较量。
谢翊怒道:“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你怎地又来拿命威胁我这招?!”
话音刚落,他猛一收手,径直撒开了闻月握着剑柄的手。
正当他试图将剑收回鞘中时,闻月一时情急,竟一把抓住了那剑尖。
许是未想到,那龙引剑竟如此锋利。
闻月不过是轻轻捏了那剑尖一记,掌心已皮开肉绽。
她本能地冷嘶了一声,须臾之后,已见鲜血自那剑尖淌下。
谢翊目光一凛,索性将那龙引剑扔在地上,跨前一步,前去查看她的伤势。
好在仅仅是擦破了层皮,未有大碍。
可即便如此,谢翊仍是心疼了。
他撕下袖口布料,替她裹住掌心,口气狠狠的,说出的话,却温柔得不像样:“我又没想杀你,你何必逼我至此?”
“谢翊,放我走吧。”闻月知他心软了,见势乘胜追击:“权当是我求你。”
“此事没得商量。”
他沉声,说出的每一个字,皆是不容置喙的。
原计划被毁,闻月险些快哭出来。
她无可奈何道:“谢翊,你到底想怎样?”
谢翊未答,只是说:“阿月,我知道你今生夙愿是活着见到二十岁的太阳,可你知道,我重活一世的夙愿为何吗?”
闻月摇头,回:“不知。”
闻言,谢翊蓦地笑了。
四目相对之时,她看见他眸色深沉,眼中皆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草原的狂风,裹挟着风霜而来,将他的话吹得支离破碎,却独独传进了闻月的耳廓中——
“我的夙愿,是你。”
第81章江呈
谢翊说,他的夙愿是她。
这分明是闻月嘲讽他的最佳时机,可她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不知为何,她仅觉得委屈,甚至鼻腔因此变得酸涩,连带眼眶都红热起来。前世,他间接害她沉塘溺死,而今他却要同她说夙愿、说喜欢,此事未免太过荒诞可笑。
闻月别过脸,遥遥望向光明无限的天际。
她说:“谢翊,前世那些在我这儿从未曾过去,抱歉,我原谅不了你。至于江南,除非我死,否则,我非去不可。”
话音刚落,闻月便头也不回地朝队伍中走去。
得闻月号令,谢翊铁骑并未阻拦,任由队伍再次启程。
闻月自知,以谢翊个性绝不容易轻易罢休,果不其然,在队伍行进不过半个时辰后,谢翊带着铁骑复又追了上来。
只不过这回,他没再截停队伍,反倒是安分地跟着闻月队伍一路前行。
自此,闻月不撩车帘倒还眼不见为净。
可每当她想透口气,拉开车帘时,只消一抬眼,便能见谢翊策马与车厢并肩,一身衣衫月白,鲜衣怒马,英姿飒爽。
闻月实在忍不住,出声质问他:“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他却缓缓幽幽地笑了,说:“护国师出中原。”
谢翊回得一本正经,随从队伍亦有旁人得闻。倘若她再不明事理,强撵他离开,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好在如今距离中原边界,不过两个时辰的距离。
闻月心想,忍一时海阔天空,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两个时辰后。
闻月撩开车帘,已遥遥可见边境交界线,与谢翊分道扬镳之时总算是不远了。
耳畔,铁蹄落地的声响未有断绝,想必是谢翊已与她并肩同行了一路。
她方才撂下那番狠话,已昭示她的决心,谢翊既然敢公然说仅是送她至中原边界,闻月猜测他应当不至于以蛮力阻拦。只要非蛮力阻拦,闻月便有千百种方式,逼谢翊离退。
思及至此,她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了些。
彼时,暮色已沉。
草原与地平交界之处,霞光耀了半边。
边境已然不远,她即将与谢翊就此别过。
可在道别之前,闻月尚有些事儿,想从他那儿寻求答案。那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梦,即便是这一世不能实现,她亦想知晓到底去了哪儿。
车厢内,闻月将身子往侧边靠了靠。
她没撩帘,隔了层布幔,悄悄喊了他一声:“谢翊?”
“怎么?”谢翊应得很快,沉然的声线离得很近,几乎就在耳畔。
“我有一事询问。”
“直说。”
谢翊大大方方,可车厢内的闻月却紧张得不成样子,袖口的布料被她绞了一遍又一遍。许久后,她才支支吾吾道:“你府上可曾有一位……叫江呈的侍卫?”
草原上,谢翊策马的手,猛地一顿。
得闻此名,他不由地眯起了眼。
须臾后,他方才沉声道:“你口中的江呈,可是个毁了容的哑巴?”
谢翊话音刚落,车厢内的闻月一双眼已瞪成铜铃。
她急忙喝车夫停下,飞快从马车上跳下,不顾危险,拦在谢翊马前。
所幸,谢翊及时握了马缰,不至于让那骏马惊到闻月身上。
今世,闻月曾循着前世线索,寻过江呈多回。可上京东街姓江的人家、毁了容又哑巴的男子,倒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根本无迹可寻。两世寻找弟弟闻昊的困难,让闻月知晓在浩瀚人海中寻人,是一件多渺茫的事儿。
因此,当谢翊甫一开口,她便认为,该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闻月张开臂,挡在谢翊身前。
那双向来桀骜不屈的杏眼,此刻红红的,入目皆是哀求之色。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谢翊,问:“你可是有他的消息?”
谢翊闻言,却持着缰绳,别开了眼,“所谓江呈,是不是那个日日夜夜守在你院门前,每夜护送你偷偷摸摸从然儿寝殿回到院里,在你被人欺侮时为你撑了一夜伞的那个哑巴?”
“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闻月心中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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