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担心被他瞧出在意,佯装得毫无所谓。
可过了好一会儿,她仍未听到他有所动静。
一气之下,她再装不出平静之色,回过头去,正想揪着他的衣领,叫他同她好好解释一番,却再见了他沉默安然的睡颜之后,无奈吞下了气焰。
她恨恨又踢了他一脚,在心中暗骂。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太子身中川沙毒之事,叫人匪夷所思。
若闻月所言非虚,下毒之人乃她父亲,那她父亲生前在京中轨迹,便是破解这迷局的关键。
而闻月父亲身上,身为太医、曾早贬谪、祖籍南疆,这三个因素结合起来,竟与前世谢翊在替她寻找闻昊过程中,意外搜寻到的那名赵太医背景极为类似。
经多方打听,梳理线索,二人最终寻到了赵太医生前故人,也就是赵太医管家的所在位置。
眼下,能否从这赵太医身上寻到线索,似乎已成关键。
然而,根据冀州探子来报,寻访到那位管家后,他极不配合,不仅多次将探子驱赶出门,还严词否认他生前曾在赵太医府上务工,更扬言从未去过上京。
依管家的反应,一切似乎仅是个误会。
可捏着这唯一一条线索的闻月,到底是无法死心。毕竟寻找赵太医生前线索,不仅关乎着太子身上的秘密,更关乎着,她或许能借此寻到闻昊。
眼见冀州传来的消息越发少了,闻月再也坐不住。
是夜,她央了谢翊,两人一行,奔赴冀州。
两日后,冀州郊外,黄沙漫天。
闻月一席红纱裙,遮面的纱巾半明半昧,将将露了双明眸善睐的眼。谢翊与她共乘一骑,一身玄黑大氅,贵胄天成,策马扬鞭好不潇洒。两旁路人见状,纷纷恻目。
许久后,谢翊握了马缰,停在一户人家的竹篱前。
而此处,正是那赵太医管家所在。
迫不及待地,闻月便要翻身下马。
谢翊见状,单手持马缰,另一手固住她手臂,提醒她:“你且小心些,那赵太医身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我两世查到他身上时,皆从宫内编纂处得到过不少假消息,而那些假消息还是得了多方证实,方才撇除的。”
闻月蹙眉:“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扰乱视听,不想让人寻到赵太医身上?”
“极有这种可能。”
“会是谁呢?”
“目前未知。”
谢翊松开了手,护她下马后,跳下马背,将马缰束到一旁的树下,“对了,那管家不知为何,对人防备心颇重,前头好几队探子皆是无功而返。阿月,你且做好心理准备。”
“你放心”,闻月颔首。
闻月立在那陈旧的木门外,抬手扣门。
不消须臾,便有缓慢的脚步声自里头响起。
自院内,走出了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人。
见着她的第一眼,老人白眉微拧,上下打量她一番后,未着急开门,转身从后院中取了扫把,方才走向院门。
老人语气不善:“我早同你们说过,我根本未去过上京,更不知道什么赵御医,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老朽生计,小心我明日报官去!”
语毕,他敞开了院门,挥起扫帚,就往闻月身上去。
谢翊眼疾手快地抓着她的臂,将她往后带了一步,否则那满是荆棘竹条的扫帚,定能将闻月的衣服刮花。
闻月却不死心,还迎上去:“老人家,我当真有要事相问。”
“我管你什么要事?!”他一双老迈的眼紧盯着她,狠戾道:“没去过上京就是没去过上京,问一千遍都这样。”
老人话音刚落,有一中年壮汉从屋里头迎出来:“父亲,发生何事了?”
“儿啊,又有人不死心,上门来问那劳什子赵御医的信了。”
“父亲别管了,赶人的事儿交给儿子。”
寻赵御医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老人早从他们不凡的衣着中寻出猫腻。一见两人一身打扮不像是当地来人,便心生警觉要将他们驱逐出去。
壮汉接过了老人的扫把,作势又要往两人这边来。
老人对儿子的武艺很是笃定,佝偻着背,安心往屋内挪去。
也偏就是这时,老人驼背远去的形象,与闻月记忆中的某个人有一瞬间重叠。
她依稀记得,父亲在进宫为御医前,曾收置过一个流浪的老人。老人祖祖辈辈被驼背之患所困扰,不过四十背已直不起来,痛苦不已。父亲为他针灸,解他伤痛,他无酬可给,便提出在府中做工为报。
父亲自来遇上贫苦之人问诊,是不收取诊金的。可见那老人孤苦伶仃,无子无女。且彼时闻月母亲离世,闻昊与她皆无人照料,便寻了借口,留下了老人。
前尘之事涌上心头,闻月不由蹙了眉。
本能地,她对这着那个背影,喊出了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
“陈叔。”
第89章陈叔
老人身形猛地一震,须臾后,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
壮汉把扫帚横在闻月身前,嗤笑道:“这街坊乡邻皆知我父亲姓邹,你们竟连姓氏都没弄清,便贸然上门,到底是意欲何为?”
壮汉话音甫落,老人已快步从后头迎上来。
他抢了儿子的扫帚,猛地一把摔在地上,站定在闻月跟前,语气之中满是讶异:“你是何人?”
老人此举已确定了闻月心中猜想。
再见故人,闻月摁着胸口,激动得不能自已:“陈叔,我是闻月。”
老人怔在那儿,一双眼根本无法从闻月身上挪开。
不消片刻,那枯槁的眼中已被泪水浸满。
隔着一道门槛,老人跪在闻月面前,握住她的手:“小姐,老奴真没想到,已近腐朽之年,竟还能有幸遇上小姐。”
闻月同样眼眶湿热:“陈叔,快请起来。”
半个时辰后。
冀州城外的院落内,已不复先前那般剑拔弩张,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平和。
壮汉搬了桌凳出来,他妻子给添了茶水,两人知陈叔故人来访,识相地回了院中,留闻月、谢翊与陈叔一道,坐在院中闲谈。
陈叔抿了口茶,好奇道:“所以说,先前那些人皆是小姐派来的?”
“正是。”闻月点头。
“如此看来,当真是误会一场了。”回想起先前唐突举动,陈叔倒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老爷被废去御医之位后没多久,我便流离失所,四处逃亡,那些年对旁人防备惯了,至今都没能改掉这陋习。”
“防备着些也是好。”
“对了,不知老爷而今如何?”
提及父亲,闻月眸子黯了黯,“被废去御医之位后,父亲被赐了哑药,在我二人至江南逃难途中,遭人暗杀,被砍去了十指,虽勉强撑着活了几年,却在两年前,因病故去了。”
陈叔握紧拳,猛敲了记桌面:“老爷悬壶济世,为人良善,却遭如此结局,实在叫人心寒!”
闻月咬着牙,不置一言。
若非父亲遭废,在前往江南途中遭人暗算,或许他们那个家,不至于散得那么快。闻昊也不至于会消失人海,音讯全无。她亦不用赔上前世性命,去那上京走一遭。
好在,而今陈叔在场,或许能为当年一切寻个答案。
闻月沉眉,望向他:“陈叔,你可知闻昊消息?”
陈叔摇头,遗憾道:“小少爷之事,未能得知。只知当年,老爷似乎帮了宫中某个贵人一个大忙,贵人曾许诺,愿为老爷子女在京中留个好差事,但有且仅限于一人。也因此,当年老爷逃去江南之时,仅带走了病弱的小姐您,而非小少爷。想必,那个好官职,老爷是想留给小少爷的。”
“您可知那贵人是谁?”
“不知。”
“那父亲可曾提起过什么?”
“亦未曾。”
话到这儿,线索近乎是断了。
扑了场空的闻月,霎时有些气馁,摊开手,整个人皆是没了力气。
偏就在这时,一双男人宽厚的大掌,覆上了她的手,在桌底下将她团团握住,给予她力量。
她错愕抬眸,未来得及对上谢翊的目光,却已听见他朝陈叔发问,“您可知闻月父亲生前,在宫中可是医治何人?”
“老爷从未曾提过,但是……”
“但是什么?”
陈叔回忆道:“有一夜宫中太监深夜造访,老爷入了眠,是我开得门,引的路。那太监行动鬼祟,我便起了防备,见他进老爷房中,与老爷对话,我便趴在门外偷听。那夜,我隐约听见,老爷似是在宫内为皇后诊治,而那所诊之患……是不孕之症。”
“不孕之症?”闻月玩味道。
“是啊。”陈叔感慨道:“小姐那时年纪尚小,不清楚情况。那时皇后入后宫七年却未能有孕,太后对此颇有微词,几欲将皇后从那位置上拉下来。可偏偏就在那剑拔弩张之时,皇后竟意外有了孕,生下了当今太子。”
陈叔显然未知太子所中川沙毒,可他说出的话,却句句与太子、与皇后一脉相关。
很显然,闻月父亲之事定与皇后大有关联。
难道闻月父亲生前所医治之人正是皇后?
难道他是因为知晓了皇后的意外秘密,所以才会被废时,被人赶尽杀绝?
而闻昊,或许是落入了皇后手中作为拿捏的把柄?
可若当真如此,那把柄、那秘密又会是什么?
闻月心中一团乱麻,完全理不清头绪。
第90章换子
自屋内传出一道童音,打破了闻月的思索。
一名六七岁的女童娇娇唤着“爷爷”,又蹦又跳地跑到陈叔跟前。陈叔见了她,笑出了满脸的褶来,不顾佝偻着的背,一把将她抱起,举得老高。女童很是快乐,咯咯笑个不停。
不过须臾,那壮汉便从屋里追了出来,自陈叔怀中抱过女童,打了记她的屁股:“茵茵,父亲跟你说了多少遍,爷爷有客人在,待会儿再找爷爷玩儿。”
被唤作茵茵的女童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却仍是乖巧地顺从父亲,跟着壮汉重新进了屋里。
祖孙三代,共居一处,父慈子孝的场面,委实叫旁人羡慕。
可闻月见此情形,却觉得纳闷,“陈叔……您是何时有了子女?”
依照她的记忆,在父亲收留陈叔之前,陈叔皆是孤家寡人、独自流浪。而今过去不过十载,陈叔是从哪儿得来那么大的儿子,以及孙女?
陈叔听完,了然笑笑:“这便是我要同小姐说的。”
“什么?”
陈叔遥遥望向院外,声音有些遐远:“十年前,老爷未曾蒙难时,因擅用毒医人,而声名远播。那时,一名壮汉带着怀孕的妻子前来问诊,道是妻子勿服毒蘑菇,有性命之忧。老爷不忍看那妻子一尸两命,便用尽全力替她医治,总算保住了她以及腹中胎儿。后来那妻子足月难产,也是老爷施救,母子俩方才脱离了险境。可命运终究不放过这一家可怜人,不过三日,那妻子不过是回头煲了碗粥的功夫,再回房时,那将将出世的孩子竟是丢了。”
“那孩子被谁偷走了?”闻月急道。
陈叔却摆了摆手,示意她莫急:“那男孩是如何丢失不得而知。但十年前,老爷临出事的前夜,他曾把我叫进书房,说出的话叫我一生难忘。”
“父亲可是同您说了什么?”
回忆起往事,陈叔目光矍铄:“老爷行医多年,虽为宫内御医,却俸禄微薄。那一夜,老爷将他所有压箱底的盘缠都给了我,要我带着他们去寻到那名壮汉以及他的妻子,带着他们,远离上京,再不回头。除非多年后有一日……”
陈叔抬眸,直直望向闻月:“除非有一日,您与闻昊其中一人,寻上门。”
闻月由此推理道,“所以那唤您为父亲的壮汉,便是那个丢了亲子的男人?”
“正是。”陈叔说:“我遵照老爷的嘱咐,拿了盘缠去寻他们夫妻二人,却不想正撞见有人意图杀他们夫妻二人。好在那壮汉是个练家子,几招过去,便将那些刺客打趴下了。老爷被贬,我又恢复流浪之身,那壮汉眼见上京待不得,又顾念着先前老爷恩德,便将我一同带离了上京。因同为天涯沦落人,于是三人认做家人,改了姓氏,以此掩人耳目。”
陈叔话音刚落,闻月已感知到,有什么秘密呼之欲出。
皇后七年不孕,却在父亲贬谪前没多久,诞下麟儿。
父亲知祸患来临之前,央了府中最可靠的管家,去与那对夫妇碰头。
而那对夫妇,却在不久前,因故丢了刚出世的儿子。
回想起皇后对待太子的怪异举动,以及皇后对权力之事的热衷。
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皇后为保后宫之主之位,不惜偷梁换柱,以狸猫换太子,借此坐稳那个位置。
而身为御医的闻月父亲,正是知晓其中要害的关键人!
也因此,父亲因办事不利遭贬,其罪虽不致死,却第一时间被人灌下了致哑的毒酒,以防他说出什么。而在两人逃亡江南的路上,那些刺客即便冒死入了父亲布下的毒瘴,也要砍去父亲手指,担心未来被他写出了什么。
因为她父亲身上,藏着足以撼动宫闱、朝廷的巨大秘密!
光是想到这些,闻月浑身便止不住的颤抖。
这是否意味着……闻昊留在京中,可能并非是因为那贵人施舍的一官半职,而极有可能是皇后要挟父亲的一颗重要棋子。
闻月咬牙,同陈叔道:“可否,让我同那夫妇一叙?”
“自然。”陈叔主动站起身,“我引你去。”
彼时,壮汉夫妻二人正在屋内逗着小女儿,场面一派温馨。
强打精神,寒暄几句后,闻月进入正题。
她低眉望了眼那六七岁的女童,抬眸问道:“两位可记得,你们先前丢失那孩子,可有何特征?”
“那孩子,后颈有块胎记。”妻子回道。
壮汉抱起女儿,“姑娘可是有我们那大儿子的线索?”
闻月摇摇头,说没有。
不是闻月不想说,而是当前现状,关于宫闱之事及父亲的秘密,越少人知道约好。否则引火烧身,害了这无辜的壮汉一家,定叫她自责不已。
荒原上响起几声惊雷,像是有暴雨将至。
眼见时候不早,闻月与谢翊便欲回到冀州城内。
临行前,陈叔送二人至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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