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死要面子,固执地抬头,同她点头微笑,道了声:“徐小姐好。”
被唤作“徐小姐”的人先是愣了一秒,随后又往后探了探脑袋,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过了须臾,那人方才反应过来,闻月这声徐小姐唤得是她。
徐小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干巴巴地笑了。
随后,徐小姐张开唇,可她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闻月印象中的温柔嗓音,反而低沉地不成样子,如男子似的。若不是因她额上的那颗朱砂痣,闻月定要以为,此人乃是徐禹捷无疑。
徐小姐尴尬道:“那个……是我……”
“徐禹捷?!”
闻月一惊,竟当真被她猜中了?!
谢翊掩唇,扑哧一笑,提醒徐禹捷:“你额顶那颗朱砂痣,忘了祛。”
“哎呀,露馅了。”徐禹捷扶额无奈,“这半月装女人装久了,实在抱歉。”
说完,徐禹捷抬手,只三两下就将那颗朱砂痣给抠去了。
“怎、怎会如此?”闻月瞪大眼,结巴了。
方才那神态、动作全然是前世徐冰清的模样,怎一开口,却变成了徐禹捷?
她尚处于混沌之中,正想开口同徐禹捷寻个答案,谢翊却猛地夹了记马腹,策马带她往山谷外奔去。
谢翊含着笑,压在她耳畔:“方才见到徐冰清,你是不是吃醋了?”
“哪、哪有?”她白他一眼,佯装不在意。
“其实,你根本不用在意徐冰清的存在。”
“为何?”
谢翊沉眸,同她道:“因为徐冰清根本从未存在过。”
闻月蹙眉不解:“什么意思?”
“世上根本无徐冰清此人,她早在一出生时,便死去了。”
“此话怎讲?”
谢翊唇角微勾,在她侧颜上落下一吻,解释道:“二十多年前,相国夫人有孕,被太医诊出为龙凤胎,相国大喜。然而,彼时因相国位极人臣,遭陈王忌惮,多次上奏至晔帝那儿,急欲将他弹劾。那时,辰南王府也因多地掌控兵权而遭晔帝冷眼。相国与我父王为故友,两人见此情形,便准备联合一道。由辰南王府为相国保下功名,相国为辰南王府在晔帝面前美言。为保证双方盟约,相国与我父王决定让我与相国府未出生的嫡女徐冰清结为娃娃亲。可未成想到,那徐冰清甫一出生,便是个死胎。”
闻月推论道:“若前世的徐冰清从未曾存在,那我所见的徐冰清又是谁?”
“你且听我说下去。”谢翊温柔拍拍她的肩,叫她安心。
之后,他又接下去道:“在外界知晓两家缔结娃娃亲后,相国府与辰南王府的安然景象,一度维持了数月。可徐冰清一死,就等同于联盟不在,两方盟约岌岌可危。为保证双方安稳,以防旁人知晓端倪。相国当即决定,隐瞒徐冰清已死的事实,继续维持联盟。自此,徐冰清明面上是体弱多病,养在闺房从不出门的大小姐,实际上,她根本从未曾存在过。若是必要出场之时,皆是由徐禹捷假扮。”
“所以说,前世的徐冰清就是徐禹捷?”
“确实如此。”
这是闻月做梦都未成想到的答案……
那个抢她亲子,夺她爱人之人,竟是徐禹捷假扮的。
这岂不等同于,她那些恨、那些怨,都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前世之事,谢翊到底是瞒了她多少?
谢翊赧然摇头,甚至不好意思同闻月对视:“前世,你被刺受伤,怀上然儿之后不久,父王便因遭人下毒离世。那时的我,根本不似今日这般权势滔天,我自知以我能力,根本保不了心爱之人,更保不下你我骨肉。因此,荒唐之下,我同相国商议,假意将徐冰清娶进门,一来能以她受得荣宠名义,保你和孩儿于无形。其次,在徐冰清入主辰南王府后三年,对外宣称她染病而亡。如此一来,徐冰清的秘密便得以终结,徐禹捷亦能得以抽身,而相国府与辰南王府的联盟亦将永世不倒。”
闻月伸手捏住他的臂膀,回过头,灼灼望进他眼中:“前世之事,你到底瞒了我多少?”
谢翊抿唇犹豫,片刻后才道:“前世将然儿从你手中夺走,名义上交给徐冰清抚养,实则本就是无奈之举。那时然儿将将出生,你为照顾他日夜颠倒,胸口箭伤反复,我夜里悄然前来,时常摸到你额头滚烫。我担心你照顾然儿伤了元气,故而才佯装狠心,将他从你身边夺走。”
他话音刚落,闻月眼眶也已红透。
狂躁的风沙席卷着她的眼,叫那眸中水光越发清澈透亮,泫泫欲滴。
前世过往,曾在今世重生之时,一度成为她的梦魇。
可她决计想不到,她那些前世的恨、前世的怨,竟全是自欺欺人、庸人自扰。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是那样被人捧在心上,悉心爱护着的。
她有些遗憾,或许前世若能同谢翊熬过那最艰难的几年,或许迎来的,便将是云开月明的未来。只可惜,遗憾终究是遗憾,是未能实现的。
闻月抬起手,捶打着他的胸膛,她分明是想叫他痛的,却自个儿先行掉了泪:“你为何不早点同我说?”
她的泪大颗大颗在掉。
前世今生,谢翊鲜少见她流泪,而今她哭成这副模样,当真叫他手足无措。
他扔掉马缰,急忙捧起她的脸,同她讨饶:“别哭别哭,都是我的错。”
闻月心中,原是有气的。
可而今,见他如此手忙脚乱的模样,叫她哭着哭着,竟不自觉笑了出来。
谢翊见她笑了,一颗紧绷的心,终是松了下来。
山谷在身后远退。
正午的日头映在二人交叠的身影之上,不断拉长,像是永远不会分离似的。
徐禹捷从后头赶来,同谢翊汇报两队情况。
待报告完毕后,他照例同闻月打了声照面。
回想起前世徐禹捷扮作徐冰清时,撒娇、谄媚样样擅长,比女子还要娇羞的模样。不自觉地,闻月嘴角便悄然溢出了一丝笑意。
徐禹捷知晓,定是谢翊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她。向来厚脸皮的他,竟也生了些羞耻之感,报告完毕后,识趣地飞快退回人群。
闻月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问谢翊,“徐禹捷身为重臣之子,贸然离开上京,带领黑骑与你前来此地,此事恐怕……会让朝廷对你起疑。”
谢翊却抿唇一笑,问:“还记得方才那颗朱砂痣吗?”
“记得。”
他说:“三日前,我为救你离开上京。徐禹捷为掩护、辅佐于我,同时也为防朝中生疑,特意扮作徐冰清模样,假意以追寻情郎名义,不管不顾出了上京。说来,当时也发生了件好笑之事。”
“何事?”
“他扮作徐冰清之事,被许酣瞧见了。”
“许酣?!”闻月捂住唇,惊讶:“那不是他心上人嘛!”
“是啊,那时徐禹捷的脸都青了。”
“那后来呢?”
“这故事长着呢,我慢慢同你讲。”
“好呀。”
她唇角酣甜,他笑意幽幽望着她。
彼时山风渐弱,一切皆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可惜,这般平静只持续了不过须臾。
就在黑骑即将驶离山谷,远离奉贤山庄之时。
在无人瞧见的山谷至高处,有一蒙面的白衣少年正抱剑立于此。
山谷高处,风起云涌,日光耀在少年周身形,恍若神祇降临。
他垂着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黑骑最前端,共乘一骑的谢翊、闻月二人,唇角之上缓缓飘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有着不似他年龄的成熟及沉着。
就在二人即将离开之时。
少年拔出剑,扔掉剑鞘,随后飞身跳下山崖,剑尖直至谢翊。
彼时,谢翊正与闻月闲谈,显然未料到这位从天而降的天外来客。
好在,谢翊反应极快,他飞快抽出那龙引剑,运起轻功,跳下马背,便反身击向那少年。
少年虽蒙着面,可依他身形,顶多不过十三四岁上下,可他的武功修为却叫人惊讶至极。
谢翊剑术位列上京三甲,照理说对付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应当轻而易举,可十几招过去,两人却根本不分上下,胜负难辨。更叫谢翊觉得奇怪的是,这少年武功路数,行剑习惯,竟与他如出一辙。
这蒙面少年到底是谁?
就在谢翊犹疑之时,少年已看出破绽。
趁谢翊不备,少年立刻翻身运功,借助山崖处凸起的一块石头,猛一跃起,翻身跳向闻月。
不等谢翊反应,少年已抱起闻月,飞身而去。
身后,黑骑中□□手就位,正欲射向少年。
可箭头尚未射出,不远处山崖之腰,已传来奉贤庄主撕心裂肺的大喊——
“思勉,你究竟要做甚!”
谢翊摆手下令,□□手见状,毫不犹豫,齐齐射向那少年。
可如谢翊所料,那少年武功卓绝,已能凭风声感知箭头方向。
几个回身之后,一箭都未能伤到他的皮毛。
不消须臾,他已抱着闻月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99章然儿
少年抱着闻月,一路逃至山中一处洞口,方才将闻月放下。
彼时初夏,日头毒辣。
眼见闻月双颊被日光晒得通红,少年索性将她挪至阴凉处,解下面罩,替她遮在头顶。只可惜,那面罩实在狭小,根本不足以替她遮掉所有阳光。
少年环顾四周,竟见洞口处有一荷塘。
荷塘之中,荷花盛放,莲叶青翠。
他想也没想,便轻点足尖,踏水而行,入了荷塘。
摘走那硕大莲叶时,他还不忘摘了朵盛放的荷花。
闻月正纳闷他意欲何为时,却见头顶突然多了一顶荷叶伞,甫一低头,一双少年稚嫩的手,已将方才摘下的那朵荷花递过来。
少年对上她的眼,笑容酣甜:“送您。”
“谢谢。”闻月点头回以一笑。
闻月记得这双眼。
是那日高烧之中,曾在黑夜里为她递水的那双。
她虽不知他为何掳走自己,但打心眼里,她知道,少年定是毫无恶意的。甚至,当黑骑的箭射向少年时,她甚至起了为他挡剑的心思。也不知为何,闻月对这个少年有种与生俱来的……亲昵感。
见她收下荷花,少年大着胆子,从兜中掏出一枚纸包。
他将那油纸展开,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弄碎了里头的东西似的。
待那纸包被打开,方才见里头藏着的,竟是几块绿豆酥。
绿豆酥表面的酥皮,是最容易被碰碎的。
可这纸包里头的绿豆酥,竟是完好无损,一点碎屑都没有。
少年之前才与谢翊鏖战数回合,又抱着闻月赶了那么久的路,竟还能将绿豆酥保存如此完好,可见是有多小心在保护着。
风一吹,绿豆酥扑鼻的清香,便在空气中弥漫。
闻月本就爱食绿豆酥,忍不住地,咕噜咽了口口水。
未等闻月开口,少年已将绿豆酥递来,“清晨便见您与奉贤庄主出了门,隐约是未用过早膳的,而今已是晌午,您该饿了吧。要不,快吃了吧。”
闻月早已对少年卸下防备,此刻面对他送来的绿豆酥,更是无法抗拒。
她接过绿豆酥,咬了一口,同他认真道:“三少爷,别您您您的唤我,使不得。”
先前那夜,闻月已从丫鬟口中知晓,他是奉贤山庄庄主的三儿子,周思勉。
论年纪,她不过比他大了五六岁,他如此称呼,当真唤得她心虚。
少年却完全不当一回事,仍甜甜同她笑,“您当得。”
少年语气恳挚,闻月也拿他没辙,他既然喜欢,那便任他唤,也成。
他横在她头顶的荷叶伞,一直未舍得降下。
闻月担心他累着,便握着他的胳膊给他支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三少爷,你为何要掳我走?”闻月问。
“我只是想同父……”少年半句话没说完,就顿了下来,挠了挠脑袋,赧然改口:“您或许不信,其实,我只是想同辰南王比试比试武艺。”
“你口中辰南王,是指辰南王世子谢翊吧?”
“对对对!”少年一拍脑袋,“他如今当是辰南王世子。”
少年的两次改口,令闻月奇怪。
可因他年纪尚幼,不懂皇亲分位,闻月没当一回事。
她蹙着眉提醒他:“三少爷,听闻你大病初愈,身子尚虚,原不该同旁人比试武艺的。更何况,方才那弓弩手的箭,又快又狠,若躲闪不及,定会致命,实在是危险得很。”
“您放心,那些对我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少年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完全不当一回事儿。
奇怪的是,这一刻,面前这陌生少年,竟让她有一丝神似谢翊之感。他的脾气性格,委实像极了谢翊。谢翊与她是年少夫妻,她了解于他。谢翊自来也是对武艺极有自信,任凭旁人为他担惊受怕,他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儿,甚至话到最后,谢翊总会皱皱鼻尖,做出一副轻慢模样,叫她安心下来。
此刻,少年微蹙起的鼻尖,竟与谢翊如出一辙。
或许,少年是谢翊养在外的私生子?
可不过片刻,闻月又打消了这种想法。
十几年前,谢翊方才是个半大孩童,哪可能有这么大的私生子?
如此看来,果真是她多想了。
回想起之前同谢翊在山崖前的那场比武,少年唇角微扬,笑意止不住。
gu903();他偷瞄闻月一眼,又飞快地沉下目光,他红着半边脸,羞怯地问:“您说,我是不是挺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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