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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闻月拥住少年模样的然儿,轻轻拍着他的肩,是宽慰他,也是宽慰自己。

得以知晓他安然长大,成一翩翩少年郎,已叫闻月宽心。而今得以与他重遇,亦已是完成了闻月的夙愿。只是,人到底是贪心的,得了一次团圆,便还想要今后的再次,更多次。

闻月亦是一样。

她是死过一世的人了,因而,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团圆的机会。

从前,谢翊同她说起前世误会时,她虽听进去了,却仅是将信将疑。毕竟前世之事,根本无凭无据,他便是空口造谣,她亦无法知晓。可直到此刻,然儿自前世而来,她方才知道,那一切的一切,当真是那个男人,隐忍又无奈的爱意。

闻月心中懊悔得不成样子。

若她能早些信任他,早些知晓真相,那就好了。两人也不至于蹉跎如此之久,叫那些本该团圆的日子,全都变成了疏离的煎熬。

她恍惚想起,今世重逢那时,他哑着嗓子的那句“活着,真好”。

他该是经历了多少无奈、隐忍,方才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他同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知晓活着的快乐,亦该知晓痛失深爱之人的悲哀。

他们再度重逢的那刻,谢翊又是怀着何种心情,将那句话脱出口。

将将想到,曾经那些他发自内心的承诺,却全都被她嗤之以鼻、冷嘲热讽地推却时,他的心中该是如何难过?

闻月难以揣摩他那时心思,只是心口那种细微麻木的疼痛,叫她难以呼吸。

原来他曾说过的一切,都是真的。

闻月强压住胸中汹涌情绪,与然儿在茶肆二楼平台前,凭栏远眺。

她咬牙,问出心中那个一直好奇的问题,“你父亲,他是因何而死的?”

然儿侧过脸,望向天边夕阳,霞光描摹出了他的轮廓。此刻,他沉思时微眯眼的小动作,与谢翊如出一辙:“母亲死后不久,父亲便揭了七皇子的老底,将他彻底推翻。等我长大后,方才从义母口中知晓,当年是太子一脉知晓了父亲保护你我的真心,假意告知于七皇子,使了借刀杀人之计。先前父亲一怒之下,已将七皇子一派颠覆,叫政权失衡,让太子坐收渔翁之利。父亲原只是为制衡七皇子与太子,方才假意扶持八皇子,可七皇子死后,父亲不愿看噬杀之人上位,亦不愿叫杀母亲之人快活,便推翻了辰南王府世代中庸的惯例,强行扶持那孱弱幼小的八皇子,欲将他推上皇位。”

然儿的拳捏得死紧,指节泛白:“只可惜,父亲赌错了人。”

“你的意思是七皇子背叛了谢翊?”闻月追问。

然儿点头,回应道:“八皇子同他母亲一般,皆是贪生怕死之人。虽得父亲扶持,一路为万人敬仰,可骨子里却仍旧是溃烂不堪。那日,晔帝薨逝,太子即将登基。父亲见情势不妙,深夜发兵,准备直捣黄龙,逼妖后及太子退位,让八皇子称帝。然而,就在那宝座近在咫尺,父亲即将攻入紫禁城之时,却自外被重兵包围。”

“是八皇子胆小怯懦,将起兵之事告知了太子一派?”

“母亲猜得没错。”

提及那日之事,仍叫然儿恨从中来。

闭上眼,忆起父亲死前惨状,他瘦弱的肩止不住地在颤:“那日,天将泛白,我与义父得知父亲遭八皇子背叛兵败的消息,连忙派下属私下支援,准备在翠微寺集合,将父亲送出南施国。下属拼死将父亲带至翠微寺,可父亲却因担心牵连于我和义父,不愿与我二人离开,只说他要去个重要的地方。”

“他疯了不成?!”闻月知谢翊顽固个性,急得直跺脚,“生命攸关,他明明有机会逃得,怎还有闲心思去旁的地方!”

然儿顿了顿,沉声道:“我后来才知道,父亲是一心求死的。”

得闻此言,闻月怔在那儿,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儿侧过身,深深望进闻月杏眸之中,上扬的眼梢,带着笑意:“母亲猜猜,父亲临死前去了哪儿?”

闻月沉默着,没回应。

方才然儿提及翠微寺,她心中已基本有了答案。

只是此刻,口中艰难酸涩,根本叫她无法开口。

到底是母子连心,然儿看出了她的悲戚,代替她回答——

“父亲去了翠微寺,那个存放母亲您尸身的山洞。”

然儿执起闻月的手,悄然握在手心,仔细端详着。

闻月并不知晓,在她死后的十余年里。那个偏执的男人,笃信保住尸身便能让她回魂,不知寻了多少方法,让她尸身不腐。

最后,在翠微寺后山的一处山洞中,他寻到了叫她尸身不腐的答案,长久将她安置于此。

可高僧告诫,千年寒冰最惧的,便是人间阳气。

因此,他不能时刻见着她,一年仅有一次机会,方能与她团圆。

在每年那唯一的团圆一日,他会摒弃公务,在那儿待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寒冰床前,悄悄握她的手,同她说几句百无聊赖的话。看她十年如一日的双十容颜,嫌弃自己渐渐衰老的样貌。

他很自私,这一年一次与她团圆机会,他从不舍得给予旁人,连自己的亲生子然儿亦不例外。

拥有记忆以来,然儿虽知母亲尸身完好,却从未见过一次她的真容。

他唯独对母亲容貌的记忆,是书房里父亲画了一遍又一边的母亲画像。

直至谢翊死后,然儿方才在那山洞的寒冰床前,见了母亲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在那唯独的一面里,然儿曾像今日这般,小心地拉着母亲的手。

只是同之前不同的是,此刻母亲的手,是温暖且有力。

将闻月的手团团紧握,然儿说:“父亲吃力爬着寺庙台阶,一步步走向存放您尸身的山洞。只可惜,未等他走进山洞,追兵已赶来。他是立在那台阶上,被万箭穿心而死。他的血染红了台阶,血色一阶一阶地往下蔓,那画面,我永生难忘。”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攥住了,闻月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然儿抬眸说:“我赶过去时,他还剩最后一口气,是打算留话给我的。”

他眼睛红了,鼻尖也红透了。

数个时辰前,孤身挑战数万骑兵的少年俨然不见。

此刻,他只是个因父母逝去,而恐惧胆怯的少年。

眼中已有水意,他吸吸鼻子,佯装平静:“他没嘱咐我要好好活下去,也没嘱咐我要好好同义父学文学武。他只是同我,说,待他死后,不要将他与母亲合葬,要替母亲寻一块风水宝地,至于他,只需要埋在母亲对面的荒地,远远看着母亲就好。他说,母亲自来不喜欢他,所以他只想生生世世远远望着她,看她好就成。”

“他说,逢年过节,都要记得去母亲坟前探望,母亲最疼爱我,自然希望看我岁岁年年,安然长大,成家立业。他还说,母亲最喜欢吃绿豆酥,最爱那些簪子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有每年元宵、乞巧二节,都要给母亲送兔子花灯。因为母亲儿时,外祖父就是这么做的。他没能将这个习惯替她守起来,所以要我接下去。”

“他说,他是什么都不需要的。”

“他说只要母亲高兴,他就高兴。”

听完然儿所述,闻月泪水已彻底决堤。

她掩着唇,想以此掩饰自己的狼狈,可身体却像不听话似的,抖得不成样。

然儿知道母亲心中悲哀,握上她的肩,将她揽进怀中。

可即便如此,闻月的泪却根本止不住,她一遍遍地问自己,又控诉那个沉默的男人:“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

“母亲,现在知道,也不迟的。”

然儿垂首,同她四目相对,眼梢微微上扬。

茶肆二楼外的晚风,吹动他的白衣下摆,将他的发吹得细碎,衬得少年一颦一笑,皆是意气风发。他含笑道——

“今世附魂而来,便是为了撮合父亲母亲,叫我顺利出生的。”

然而,少年话音甫落。

自半空中忽有一阵疾风而来。

未等二人反应,已有人一身玄黑衣衫,身披大氅,立在茶肆凭栏之上。

一把龙引剑,横在母子二人交握的手下。

随后轻轻一挑,叠合的双手就这么被挑开了。

彼时,谢翊立在凭栏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二人。

晚霞余晖耀在他周身,为他镀上金光,恍若神祇降世。

他打量着少年,拧起的英眉,与方才少年神态如出一辙的意气风发。

转身跳下凭栏,谢翊眯着眼,语气严厉——

“混小子,我便猜到是你!”

第102章未来

仗着母亲在此,面对父亲威严,然儿不卑不亢。

他昂起脑袋,“我的武功路数皆是父亲所教,猜到也不奇怪。”

“你如何到了这世?”谢翊蹙眉,“难道是怀仁师傅给你指点了什么?”

“父亲猜得没错。”

“混账!”

谢翊蓦地瞪大眼,眼中已是怒火汹涌:“怀仁师傅的法子虽能应验,但代价极大,无论何种皆会伤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臭小子竟敢以伤魂为代价来此,你疯了不成?!”

说完,谢翊捏着剑把,作势就要往然儿脑门子上敲去。

然而,那剑把尚未落上然儿脑袋,已被一双纤长白嫩的小手给拦住。

闻月红着眼,嘟着唇,威胁他:“你敢打?”

谢翊顿了一记,无奈咬着牙,收回了手。

临末了,他还不忘瞪了那臭小子一眼,以示惩戒。

得了母亲的照拂,然儿大胆得很。

他佯装叹了口气,同谢翊道:“父亲,我此行前来,实属无奈。”

“我怎未瞧出你丁点无奈?”谢翊反驳。

“这都要怪父亲。”

“怪我?”

“是啊。”

然儿一脸理所当然,先是望了父亲一眼,又瞄了母亲一眼,诚恳道:“父亲动作未免忒慢了些,换做前世,我都已是母亲腹中一块骨肉了。可至今我尚未成形,父亲您说这事儿怪不怪您?若非我担心误着黄道吉日,也不至于伤魂来这世间一遭呐!”

“这话还算动听。”谢翊面上严厉之色逐渐缓和,他抱着剑,悄悄往闻月那儿去了一眼,托着下巴,佯装思索道:“我与你母亲,也确实该加快些进度叫你早日出生了。”

闻月哪不懂他此言何意,双颊蓦地红透了。

她警告他:“谢翊,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胡话呢!”

然儿掩着唇,在那儿偷笑。

须臾后,他走到父母身边,一手搭住一人,双手轻轻用力,两人便被他推到了一块儿。他拼命同谢翊使眼色,“父亲的话孩儿记住了。”

夕阳下,茶肆凭栏内。

三人靠在一块儿,欢声笑语不断。

只是,这跨越前世今生的三口团圆,终究是短暂的。

然儿同谢翊道:“父亲,我此行只能停留三日,还有三日便要离开了。”

谢翊蹙眉:“怎么这么快?”

谢翊虽平时待儿子严苛,但骨肉之情根本无法割舍。如今隔了一世,一家三口终在此刻得以团圆,三人皆是舍不下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然儿沉着眸,似有些失落。

闻月替然儿回答:“翠微寺的怀仁师傅只给了七日之期,先前在奉贤山庄为看护我,然儿已用去四日。而今,只剩这最后三日了。”

“父亲也别遗憾,不用念着孩儿。”少年拍拍胸膛,如男子汉似的,拿肩怂了记谢翊的肩,又看看闻月,浅浅勾起唇角:“父亲自来守信,既然方才都同我承诺了,那过不了多久,我们定能一家三口再团圆的。还有我那前世未出生的小弟、小妹,今世我们定都能碰头的。”

然儿把掌心横出来。

闻月将手递过去,含着笑说:“一定。”

谢翊也将大掌覆上母子叠合的手,郑重承诺,说:“一定。”

此刻,若风能听见人之心声,定会知道,三人皆已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今生今世,定要颠覆前世,不惜一切,换一家团圆。

夜幕降临,街灯辉煌。

眼见时候不早,然儿站起身,取过随身的剑,同父母抱拳:“父亲母亲,距离孩儿离去之日仅剩三天。孩儿尚有一桩重要之事未料理完成,还请父亲母亲见谅,容我先行一步。”

闻月心头一滞,“此刻就必须离开?”

然儿咬牙说:“是。”

闻月红着眼,长长望着他,满是不舍。

谢翊知晓她心中难过,拦在然儿跟前:“你打算做什么去?”

“我要用这宿主身份,做一些事。”然儿黑眸之中满是笃定。

既然不惜代价,来了这世上一遭,他又岂能白来。除却替自己完成与父母团圆之心愿,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年抬眸,与比他高了半个脑袋的父亲认真对视着。

他虽是年少,但目光中却锋芒难掩:“我来这世上四日,四处打听了不少父亲消息。若我猜得没错,经历过上一世那般惨痛的结局,父亲定然不会再愿意相信旁人了。”

毕竟是亲生父子,然儿了解谢翊为人。

他说:“在这世上的第一日,我就猜到父亲要做什么了。”

谢翊微眯起眼:“所以你想做什么?”

然儿未着急回答,只掸了掸自个儿的肩膀,打量着这身打扮。他唇梢扬起一抹得意笑靥,“既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奉贤山庄三少爷的身份,又岂能白费?”

他此言一出,闻月与谢翊已明了他心中所想,沉着眉不说话。

然儿继续道:“奉贤庄主乃性情之人,虽有意策反,但也是被逼无奈之举,若能游说于他,请他归顺父亲,借江湖之力,定能一举推翻这王朝。而今,我拥有这奉贤庄主三少爷的皮相,也拥有他部分记忆。奉贤庄主自来宠极这痴傻的三儿子,若能借他身份,劝说奉贤庄主投靠父亲,定会让父亲大事事半功倍。”

谢翊听完,沉眉犹豫:“江湖险恶,堪比朝堂,此举尚需从长计议。”

然儿却极力争取,“我已能在万人之前战胜父亲,父亲不必为我担心,大不了我便撒开腿跑了。”

“不成。”谢翊冷声拒绝,“这余下三日,你便好好待在你母亲身边。”

前世,闻月母子因他而深陷危险。

今世,难得的团圆机会,他决不能让然儿再为他以身犯险。

谢翊话音刚落,一双纤白的手握上了他的龙引剑。

闻月压着剑把,一点点用力,将谢翊拦在然儿跟前的剑拉下。

担心伤到她,谢翊主动收回了剑。

闻月见状,恳挚地抓住谢翊的手,抬起一双皎洁的杏眸,定定向他——

“谢翊,你让他去。”

闻月与然儿对视一眼,回头向谢翊:“然儿有这份心,你便该让他去。奉贤庄主若能归顺,定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即便他不愿,介于然儿此刻身份,他亦不会将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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