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欢似乎被吓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林清和笑了笑,绕到了时欢身侧,伸出手在他头顶虚放了一下,一阵刺眼的红光从他背后咻地冒出,像是窜起来一股火,时连被惊了一下,没压住嗓子,“嗷”地嚎了一声。
林清和像是给他拍灰似的,在他后背上虚掸了几下,一层暗沉的黑灰咻然落下。
江离舟抱臂站在一旁,随着黑灰落地,他闻到了一股子腥臭的味道,一脸嫌恶地后退了两步。
林清和蹲**子轻轻捻了一下黑灰,起身走到江离舟身前,手伸到他面前说:“我猜道长鼻子应该很灵——也很聪明,应该猜出来这是什么了吧。”
江离舟两步开外都闻到了,这会儿放他面前,这味道,简直了。
于是他抬腿就给了林清和一脚。
林清和避也不避,生生接着了,然后低声笑道:“刚刚说话多有得罪,小道长消消气,别跟我计较了。”
江离舟冷哼一声,没搭他腔,转向时欢,皱眉:“你怎么回事儿?我还想着你最稳妥,这让人下了套都不知道,不及时发现,待会儿你就和那些镇民相聚餐桌,变成下酒菜了。”
时欢向来心细,而且对刀剑阵法之类的特别狂热,阴沟里翻了船,此时脸色青白青白的,低声认错:“对不起师兄,是我大意了。”
江离舟不耐地摆了摆手:“你想想,刚刚路上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怎么无缘无故地被下了引魂符。”
时欢抿了抿唇,低下头没说话。
时运讶然:“引魂符?不是失传很久的禁术吗?”
时连张大了嘴:“引魂?镇民也是被这种符缠上了?那怎么连人都不见了?”
时运一脸无奈地看着时连:“上次师父罚你抄的《术法入门》,你是不是一遍也没有自己抄?全骗别人给你抄的吧!”
时连挠了挠头,嬉笑道:“哎呀……不,不记得了——快给我说说。”
时运:“《术法入门》里只是介绍了一些普通的术法,包括一些失传的禁术,引魂符在失传的邪术之类,书上只说‘引魂之术,至阴至邪,可于转瞬之间斗转星移,缚人肉体,吸人精魄’至于怎么个缚法,怎么个吸法,都没说。”
时连惊了一下:“那这个人,难道也是我们神霄派的?”
时运摇摇头:“不一定,这本书不过是一些简单介绍而已,就像是个话本子,说不定街头的半仙手里都有一本,不稀奇。”
时连愤懑道:“那师父还让我抄!”
在他们打嘴仗的这会儿功夫,江离舟自己上了祭坛,靠触感去找线索。
祭坛占地面积不大,中心是个方方正正的四方形,外围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圆,除了边缘有些许缺口。如果有人能御剑从上空看下来,这个祭坛大概和百姓们热爱的铜钱几无二致。
这块地方造的不甚讲究,地面都是最普通的石材砌成的,一共三十三级石阶,几乎没有一块石阶是完完整整,端端庄庄的,整个祭坛都极其潦草,活像是为了敷衍谁才勉强建起来的。
林清和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也在祭坛上转悠起来,而刚刚听见的魔音也在他们踏上祭坛后陡然消散。
或者说,在祭坛上就听不见那些凄厉的鬼音。
江离舟摸到一根石柱上,像是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一时之间愣住了。
石柱上有布阵者画下的符咒,符咒上自然也会沾染着画符者的气息。
这气息太熟悉了,熟悉到江离舟只是短暂地接触,都能将画符者的容貌在心里描绘出来。
只是不知道,那人还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
江离舟摸过石柱的右手狠狠握了一下拳,轻点脚尖,下了祭坛,径直往时欢身边冲过去。
他本来就肤色冷淡,这时候额角都爆出了青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满腔怒气快把自己烧了,他快步走到时欢面前,一下揪住了他的领口,把人活生生拽离了地面,吼道:“现在给我实话实说,你到底看见谁了?说话!”
时欢被这样一勒,一口气没喘上来,脸都快憋红了。
旁边的小道士都吓了一跳,时运赶紧上前劝道:“师兄,有话好好说,你要把他勒死了。”
江离舟恶狠狠地把人丢开,时欢踉跄了两步,急促地咳了几声,眼圈也红了,才哑着嗓子,艰难地说出口:“我见着,大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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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和:我都夸他了,他怎么还这么凶?真是……太可爱了!
江离舟:……
第4章天道
神霄派弟子上下都叫江离舟一声“师兄”,却从来都不是“大师兄”,因为曾经神霄派掌门人有过大弟子,江离舟是二弟子。
大弟子名叫张宁修,五年前叛道而出,再无音信,神霄派上下对此事忌讳莫深,知晓内情的也不在少数,但从来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所有人都只道大师兄堕魔,曾经那个温润如玉,对小师弟们周全照料的大师兄,也在几位长老的扼腕叹息中被抹去了存在。
江离舟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右手不停地狠狠握拳又狠狠松开,觉得刚刚触碰过那符文的手都在发烫。
江离舟满心愤怒,他想,大师兄这是什么意思?为了欺辱师门吗?他要找谁报仇吗?还是要让整个神霄派为那个小妖怪殉葬?
江离舟深深吸气,去调整自己的内息,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
这边江离舟心绪翻滚,那边时运几人也被这消息惊住了。
江离舟带下山的几个小道士年龄相仿,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今年腊月初十过完,江离舟也是二十整岁了,张宁修大了江离舟七岁,手底下的小师弟们几乎都是大师兄看着长大的,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名门正派向来容不下污点,糊弄小弟子们也就一句“死了”了事,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两个都红了眼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喜讯。
江离舟知道自己失态,回过神来,狠狠地咬牙开口:“祭坛上的符文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镇民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我们是来干嘛的,你们应该都还记得。”
其他人都红着眼低头拱手,背上剑匣轻响,低声回:“是。”
江离舟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了时欢,冷声道:“你身上的引魂符,解释一下。”
时欢吸了吸鼻子,虽然知道他师兄看不见,但是江离舟的眼睛还是让他犯怵,便低头道:“刚刚我路过一家酒楼,爻盘疯了似的转起来,我就进去查看了一番,才刚进到里间,就……”
他哽咽了一下,又接着说:“就看见了大师兄,他冲着我笑,还让我不要和旁人说看见他了。我,我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刚刚……身上,沾了那个符咒……”
江离舟有千头万绪想要理清——张宁修下的引魂符并没有刻意隐藏气息,大概是时欢心烦意乱的,才没发现。
他突然有好几个念头蹦了出来:“他是故意让我知道他在这里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离舟想着,心头一动,又起身跃上了那个画满了符文的祭坛。
他摸索着**上的符文,觉得这东西透出一股子绝情绝义的气感来,又似乎裹挟着道不清的阴沉嗜虐。
半晌没吭声的林清和突然出声:“我现在有点事情,先失陪了,自己小心。”
江离舟也根本没管他陪不陪的,随意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修长的手指在符文奇特的纹路上来回梭巡,似乎想揣度出画符人的所思所想。
时运也跟了过来,趴在一旁的石栏杆上研究符文,突然一下弹起来,后退了两步,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师……师兄……这符文,我好像以前见过……”
江离舟闻声转过头来:“说说。”
时运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声音颤抖:“这……这是,我在藏书阁里见过的,也是禁术,那个引魂符跟这个比起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这个,可是献祭生魂的聚神咒!极其恶毒!”
江离舟还在摸索符文的手指猛然颤了一下,身体僵直了一瞬。这个聚神咒他不是没有听过,只是没有时运那么爱往书堆里钻,也就不记得符文具体的纹路。
江离舟拼命地想把一团糟的心思挤出去,整理出一个前因后果来。
如果是张宁修在琉璃镇下了聚神咒,引魂符也是他下的,就是为了把整个琉璃镇的镇民全部变成生魂祭,那他的目的能够想到的也就只有一个——寻回昔日那个桃花妖的精魂。
江离舟手指僵直,又推翻了自己这个想法——一个区区小妖的精魂,哪里能犯得上动用这么不得好死的献祭?
张宁修与那只桃花妖的故事说来也久远了,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的江离舟也不过十一二岁,第一次跟着大师兄下山,就是因为附近村落里闹妖怪,总有少男少女莫名失踪,有的可能几天就放了回来,有的就一直也回不来。
当年的张宁修带着几个小师弟去练手,发现那是个修成了精的桃花妖,别的毛病也没有,就是极其热爱美色,只要是好看的就忍不住想据为己有。
但是他从未伤人性命,也可能是当年的小妖怪成精不久,并没有开智,不知道所谓的情爱之事,就是单纯抓走了人家放自己屋里养养眼。
过了那么多年,江离舟还记得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妖怪的模样——总是一袭红色衣衫,一身的少年气,就像是哪个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娇纵的无以复加。
可是那小妖怪也许天生就会磨人,不知怎的,就是看上了张宁修,所以认罪态度特别良好,大师兄怎么说就怎么做。很快就把抓来的人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家,还拉下脸去登门道歉。
然后转过脸来就讨好地冲张宁修笑:“道长哥哥,你看我这悔改的态度行不行,那你可以留下来陪我玩了吗?”
张宁修又是个软性子,看不得那小妖怪扮可怜,就允诺每个月都来陪他玩。
从此以后,每月十五,只要有人下山,就可以看见一个红色身影在明烛山脚下盘腿坐着,伸颈望着。就是江离舟当初一个情窦未开的半大少年都忍不住替那小妖怪说好话,助纣为虐地怂恿他师兄多去陪陪人家。
红衣小妖总是在看见那身青袍玄龙时,腾地跳起来,像是一个加速的红色陀螺,厚脸皮地往人家身上挂,还献宝似的把自己自以为珍贵的玩具一件件地往张宁修面前送。
而张宁修有时候只用拿几块枣糕就能把单纯的小妖怪哄得喜笑颜开,死心塌地的。
懵懂的情丝在明烛山下扎了根,在日复一日的亲昵与依赖中疯长,浸透了三十里桃林。
桃花妖的修为也日渐精进,渐渐拔出了青年人的身姿,只有眉眼间依旧挂着不加掩饰的,少年般的目空一切。
修行本来就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
也许是生活情爱太过顺遂,小桃花妖的修行也一日比一日进步得显著,这些年因为贪恋美色欠下的修为也一步十阶地窜了上来。
小桃花妖对谁都是趾高气扬的,只有在张宁修面前,才露出软绵绵的讨好姿态。
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了他们大师兄的日渐不同,那么一个平静如水的人,看向那个小妖怪的时候,眼睛里装的似乎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人,而是万顷的春意盎然。
神霄派从来不刻意追求什么无欲无求,只尊“道法自然”四字,张宁修虽然是掌门大弟子,但是掌门人并没有多管闲事的那份心,也只是说“天道无常,轻重自酌”,就再没露过面。
也许是掌门洞察了先机,又或者是苍天本就视万物为刍狗,谁都不能例外。在漫漫修真路中,又哪有一步千里的好事。
桃花妖短短三年间,修为几乎又上了一阶,这也许是旁人百年才能有的成果,逆了天意,必然会招来天怒,三道天雷加身,就算是当代大能,也得脱皮褪骨,更别说不过一个修成精不过三百年的小精怪。
张宁修也不过是个初入门的小道士,在同等修士中再出类拔萃,也不可能与天雷相抗,被师兄弟们拼命拉住,只来得及在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后抱住了几乎魂飞魄散的心上人。
天雷落地,尙有余威,张宁修不过是凡人身躯,生生废了一条胳膊,也只能看着满身疮痍的小妖怪渐渐化成灰烬。
张宁修抖得厉害,似乎都不知道自己的右臂已经被烧的焦黑,低低嘶吼了半晌,却没有大放出悲声,只有抓得发白的指节。
大概痛到了极致,是发不出哀声的吧。
别的事江离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小妖怪归于虚无后,大师兄空洞的眼神,还有锥心刺骨的一句话:“我们修的,就是这样的道吗?”
江离舟猛然从回忆里惊醒,竟被生生地骇出了一身冷汗。
gu903();旁边的时运见他半天没动静,担心地叫了他一声,江离舟突然开口:“今天是几月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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