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回来吗?”
似乎对“昭云”的称呼感到陌生,继而想起一个随意充作和亲公主的婢女,李孚皱了皱眉,像是对这样一个人物不屑一顾,轻蔑地反问:“要她回来做什么?”
“我…又…为什么回来呢?”
“哦?那你是不想回来了?做太子,做永平王,做上瘾了不成?孤还不知道,你竟有这样的野心!”
李慈的眼睛里渗出大滴大滴的泪,李孚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他这么伤心。眼泪吸引他重新靠近那个人,从前那丝带有笨拙的娇憨不在,只剩下近乎透明的脆弱。
与这样的人谈野心,实在有些滑稽。
李慈哭得喘不过气,哽咽着被李孚压在身下,喃喃地吐出呻吟,“太子殿下…”
是一个很久远的称呼。这样过时的称谓却让李孚听得耳热,仿佛从前种种能被一声呼唤重新叫了回来。
“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手指卷起李慈耳边的发丝,亲昵地与他鼻尖相对,像儿时的夜半私语。
“不好…”李慈被亲了一会便换不过气,失力地吐着舌头,眉间都染上了一点红。化开的胭脂在嘴角处残败,脂与粉都被旁人吃进去,显出一副凌辱过后的凋敝色彩。
得了满意答复的李孚挑了挑眉,用指腹将李慈嘴角的唾液与残余的胭脂一同擦去,留下摩擦后的红印。又抱着人亲了亲,才掖好李慈的衣领。把李慈的迟钝与躲避都当作是害羞。毕竟与人接触的所有亲密,都是他亲自教的。走的时候,李慈还什么都不懂。
他会让他懂的。
只是不急。
他要先赏他。
掀起李慈的膝盖,李孚顿住了。
“这是什么?!”
李慈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卷起双腿,拼命哀求:“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要…”
李孚瞳孔骤缩,深吸了一口气,才一把按住李慈的腰,把重重叠叠的绫罗解下,露出他一身交错纵横的痕迹来。
裸露的身体带给李慈无边的恐惧,可他就像是被束住了,只能尖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李孚的手指在他的肩颈与腰腹初一寸一寸地抚过。像在翻阅他不堪回首的痛苦和仇恨。
“这都是…他们…对你做的?”李孚像是用尽全力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把它从舌底,从喉间挖出来。他只知道李慈逃跑过,死了一个影卫。同空回来之后什么也不说。
这就是逃跑的原因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用衣衫把李慈小心翼翼地笼住,李孚不知道自己在流泪,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手背上滴下几滴水珠。
“都有谁?”
李慈崩溃地恸哭。
“传同空!传同空进来!”
太监们有些紧张地聚在门口,不敢推门而入。李孚此时不仅仅是有些失态。
“回陛下,国师大人前几日已经返回暮钟山闭关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会出关。”
“叫他回来。”
“陛下…”
“叫他回来!”
李孚赤红着双目。伤痕累累的替身就被罩在一层薄薄的外衫之下,可他连碰也不敢去碰。
第45章
李慈哭够了,表情有些呆滞。指头卷住了李孚的衣袖,低声问道:“太子殿下,娘亲什么时候来接我?”
李孚皱眉看向鲁风,“你继续说,这是怎么回事?”
“永平王殿下…在刹利时,也曾如此。神智模糊,不记事,像…”
“像什么?”
“像退化回到年幼之时。”
“为什么是小时候?”李孚摸了摸李慈的额头,后者像受到惊吓一般躲开了。只能他主动接近,不能被动承受。
“拨给他的三十六个人…无一生还…”惨淡地笑了笑,李孚对鲁风的出现产生质疑:“既是如此,你身为刹利人,又怎么敢跟他到南国来?谁派你来的?”
鲁风忽然抬首,与李孚对视,“殿下曾经成功逃跑,最后却又被送回了刹利王宫。小人这只手臂,便是为殿下离开而断。但不知陛下可否知晓,找到他的人,并不属于乌弗,也不属于尤里兹,而是一个,南国客商。论对殿下的忠诚,小人自认不输给任何一个南国人。”
南国客商。
十七。
李孚迅速垂下眼睫,掩盖住自己的一时慌乱。那时南国与凉,战事焦灼,质子失踪对结盟有害无益。
是他下令让十七把李慈送回去的。
他也怕,怕李慈走了之后便不肯回来。同空生了贰心,负伤潜回南国时分明已经开始蓄发。若不是由济灵寺的僧人发现,只怕连暮钟山的山门也不会迈入。
他们一个两个,都在,背叛他。
背叛。
单是想到这两个字,便觉得心惊。他从前是活在暗处的一个被阉割了活力的阴影,李慈替他活在明处,两人理应相生相照,彼此永不背离。
他教李慈成为自己。
他以为这是恩典。
“士农工商,商居其末,贱籍也。由贱至贵,我给了你天下最尊贵的身份,你要怎么谢我?”年少时,他曾这样颐指气使地站在李慈面前,笑着看小胖子兀自跪在地上发抖。嘴里的糕点还没有嚼完,囫囵地搜刮着刚学的君前之礼,向他磕头,“周慈、周慈叩谢太子殿下!”
“周慈?不,你以后就不姓周了,姓李!”
“是…是…李慈…李慈谢过殿下!”
胖乎乎的手在地上转了一圈,拱起来作揖,惹来了一阵嫌弃。
“太胖了!小胖子…”少年李孚由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对一旁的太监吩咐道:“把吃的东西撤了,不许他吃太多!”
一直没什么脾气的李慈听了这句话,罕见地鼓起了眼仁,像要争辩。而在李孚的逼视之下,却大气也不敢出。他听先生讲过,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害怕浮尸,也害怕流血,他什么都怕。
后来被李孚抓到几次偷吃,屁股都被活生生地打肿了。
太子果然又怪又不好惹。
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李孚揉了揉眉心。鲁风的陈述已经结束,退了出去。而李慈还卷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询问。
“娘亲什么时候会来?”奶声奶气的,完全是幼时的拟态。
“来人。”
“陛下。”
“送一份凝露糕来。”
“是。”
“等等!”又看了李慈一眼,“天子”修正道:“要两份。”
第46章
李慈的情况既不算好,也不算糟。问他的话,基本都能答上来。不肯说时,便抿紧嘴,一言不发。
问他膝盖是怎么坏的,他说是摔的。
问他疼不疼,也知道疼。
疼却拖着腿满地乱爬。
“别动了…殿下…”鲁风尝试去阻拦他,一不留神,李慈便又回到了原地。带着满腿的擦伤,像被敲开了外壳的坚果,完全放弃了自我保护。
他不想活了。
鲁风忽然意识到。
“不值得,为了伤害你的人,不值得…”
“鲁风?”李慈忽然认出了他,接着又欣喜地喊了一声,“鲁大人!”
鲁风痛苦地捏紧了他的手腕。
“鲁大人,你吃过鄂洛国的鱼吗?”
“你会不会说鄂洛国的话?”
鄂洛国…李慈逃到过鄂洛国…离广袤的自由一步之遥,最终还是在刹利的地狱里坠落。
殿外的太监忽然喊起“国师驾到”,斗笠与布衣在晨光中慢慢显行。
“同空大师。”
而李慈听了“同空”两个字却忽然嘴唇泛白,拖着腿,一头扎进被子里。
“周慈…”同空的佛珠挽在手腕上,见到了李慈的躲避,便立即收紧怀里,赤手去拉他。
可李慈躲得更远。
“你死了…你已经死了…”打着哆嗦不停地说。
同空眼里有泪,又在无声的凝望中渐渐隐去了。
鲁风观察着二人氛围,不动声色地退到门边,将门掩住。
没了外人,李慈彻底失力,软绵绵地栽倒,声音干涩。
“同空师兄…你走吧…我给你的泪,早就流干了。”
他们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不如从来就没有过虚假的希望。
“别放弃,阿慈…”
鼓励更能激起李慈的怒火,愤怒忽然使他恢复了一些力气,回首掴在同空的左耳上,“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是…狼的骨头…在我、在我身体里…是狼的、狼的骨头!”
同空大惊失色。
“塞在后面…前面的…三百…三百四十七…四百…四百…”整饬的数据反倒使人混乱,李慈沉浸在幽深的黑暗与苦痛中无法回身。
同空抱住他,听见李慈问自己,“还走吗,师兄,我们还走吗?”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是无人记叙也无人怜悯的噬骨之痛,经历过那样的摧心毁骨,李慈常会产生疑惑:我还是人吗?我还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要承受那般非人的折磨?
他在生死里颠倒,清明与昏暗中颠倒。
“我不回来了…我不想醒过来了…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都不回来了,好不好?”
李慈没在另一个人的怀里这样哭过。
李孚来的时候,正看见同空在轻轻拍打着李慈的背脊。
“刹利欺人太甚!”
同空错开眼神。
十七是刀,而执刀者又是何人?
李孚望着昏迷的李慈,电光火石之间,产生了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设想。
“同空,你碰过他吗?”
第47章
同空双眼细长,半眯起时,便会流露一丝狡黠,破坏了原本的庄严宝相。
“陛下认为呢?”
“你!”李孚怒不可遏,劈手上前,想要夺回对李慈的控制权,“孤是天子!孤命你放开他!”
“陛下杀了我,像陛下的贴身影卫一样,把刀刃刺入我的胸膛时,我自然会放开他。”
李孚浑身发冷,盯着同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追问:“你、见过十七?”
同空轻笑。
“不许你告诉他!这件事,唯独这件事…不能对他说!”
“陛下心中有愧?”
李孚擦了擦额上的汗,踉跄着退了两步,抢白道:“孤有何愧!”
同空摇了摇头,把哭睡了的李慈安顿在床上。
“膑骨碎裂,今生今世,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孤会替他报仇!定叫刹利,血债血偿…”
“那陛下又在害怕什么呢?是在害怕,连您派去的影卫也…”
“住口!”李孚猛地沉下脸,“不要再说了,国师请回吧。”
望着同空离去的背影,李孚漠然地想,他知道了,李慈早晚也会知道的。
新皇下旨,封禁暮钟山。
晚钟畅响,济灵寺再也没有走出过任何一个人。
七岁时的李慈就知道,李孚不好惹,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漂橹。
刹利国单方撕毁盟约,挥军南下,直捣南国都城。幸而南国防备在先,三月有余,都城未克。
李慈为质之初,双方便知,有此一战,只是未曾预料,一战三年,旷日持久。
“殿下,在想什么?”
李慈扒着柱子,仰首直视天幕。漫天云霞里,忽然出现了鲁风的脸。他“咯咯”笑了一声,把鲁风一边的酒窝点住。
鲁风见他发痴,用披风把人兜起,叫他跳到自己背上。
“我们得走了。他们打进来了。”
李慈回望城下,黑压压的巾幡人流。也许对鲁风来说,这谈不上国破家亡,对他来说也一样。城破了,他才终于可以回家了。
有人给他套上李孚的衣服,这不是他第一次假扮李孚。
一声马鸣嘶吼,鲁风没能追得上他。
他像流星一样向城门冲去,一路上看见了很多人。十七,同空,李孚,尤里兹,乌弗。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乌央乌央的刹利语把他围住,他感觉背心一痛。这些攻城的刹利骑兵响起欢呼。
他倒了,南国的王倒了。战争结束了。
尤里兹扑向他,对着拿着弓箭的兵士大吼大叫。
乌弗压低了声音说,这不是南国的皇帝,这是永平王。但那声音被震耳欲聋的欢呼淹没。
“孤就是,南国的王,弘宁太祖之孙宣德王李孚。孤从出生始,便受万万人簇拥,南国之民敬我爱我,南国之臣,尊我养我,孤身死而魂不灭,南国之血脉永存。尔等蛮夷,休要肖想…肖想……”
就没有一次能背完的。
李慈笑。
乌弗止住了尤里兹的发狂,暗潜一支追兵追击真正的南国王室,把自称“宣德王李孚”的遗体封入冰馆。
这一天早点来该多好,李慈摸着自己的伤处,感觉到热血一点点冷却。
人群散去。
棺下的暗道打开。
钟声与檀香一同袭来。
gu90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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