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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叠还睡在主卧那张大床上,许逸城推门走进去,他没有一点回应。

人睡的很熟,只是看起来并不安稳,呼吸的声音时轻时重,一张脸红扑扑的,嘴唇也是红,一点小巧的唇珠没有意识的翘着,那几分平常被他藏起来的稚气此刻都写在脸上了,一场病,全给逼了出来。

床边立着输液用的点滴架,是中午医生来看过后,佣人现从库房里找出来的。

许逸城平视了一眼无菌瓶里的透明液体,把滴液的速度又调低了些。

然后他坐下来,在密闭而漆暗的房间里,看着纪叠的脸,一直待到了深夜。

只是纪叠陷在梦里,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除了彻骨极寒。

他的梦里腥红一片,犹如无边的血海,他一个人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淌着殷红鲜血,在晦暗中孤独前行。

往昔里那些和煦的记忆还未曾走远,彷佛他伸出手就一定能触摸得到,然而当他真的伸手去抓了,那些碎掉的片段竟像残垣断壁般轰然倒塌,在他的眼前,破碎成了齑粉,而后灰飞烟灭。

他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从那时开始,每一个暗无尽头的漫漫长夜于他而言,都是无法言说的折磨。

无法原谅的哀痛。

初春不敌寒凉。

何堪夜长。

这样的一场夜里,海城最不缺的就是不眠之人。

许铭欣就醒着挨过这一整夜,靠着药物和酒精,平复也亢奋着他羸弱的心神。

他是许家年轻一辈里,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他的父亲也是许逸城父辈那一代,最末的一个儿子。

许家太爷尚在世时,曾经对许铭欣父亲这一房格外疼爱。

即便当时海城实业的格局已定,注定是要由大房来继承,可老人的心性不定,一贯在由着私心徘徊。

他的徘徊,便成了压垮兄弟二人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由此拉开了许家内斗十余年,海城实业腥风血雨的残酷帷幕……

时过境迁,海城的风雨早已平定,而他的父亲也早在数年前,因长久的家族斗争落了下风,被当时即将上位的堂兄许逸城软禁在家中,郁郁而终。

或因天生病弱,年少时的许铭欣并没有受到苛待,他在父亲身亡后,依旧去了想去的国家留学、修身,归来时,与许家其他子弟无二致,也得到了他本该承袭的那一份家产,经营着他父亲留下来的企业。

许逸城对许铭欣,终归是尽了那一份身为长兄的职责。

却也始终拿捏着身为家主和胜利者之间,那一点微妙的疏离和压制。

许铭欣本以为,要打击他这位铁石心肠的堂兄,最好的做法就是从许卿下手。

遗憾的是他还来不及谋划,许卿就已经离开了许逸城。

幸好过了不久,他在一场酒会上遇到了赵家小姐。

一个没什么脑子,私生活放荡的千金贵女。

尤其还贪图虚荣。

接下去的事情做起来就轻易多了,海城与辉海联姻,就算强悍如许逸城,该增长的势力也绝不会断然错失,许家入股赵氏,更把两个家族紧密契合在了一起,荣辱难分。

许铭欣是想利用那女人肚子里怀着他骨肉这把杀手锏,偷天换日,等待时机,届时杀许逸城一个措手不及。

怎能想到赵瑞达和他女儿一双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嫁过去没多久竟然就让事情露出了马脚。

为了不牵连出自己,他费了很大的功夫。

最可惜的莫过于赵家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他派去下手的人回来向他禀告,在他们的人动手前,许家的医院曾给孕妇做过羊水检测,胎儿很健全,七个月了,是个男婴。

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许铭欣这辈子唯一的血脉了。

可惜他不能留住。

赵家的人也必然一个都不能留。

纪叠能在那样一场足以致命的车祸里死里逃生,毋庸置疑,这结果是不在许铭欣计划之内的。

他连后续要派出去的人手都整备好了,却在那时,偶然见到了纪叠的几张照片。

许铭欣的性格向来就是搅动阴谋诡计的一把好手。

他蛰伏于暗处,即使赵家事发,燎原之火亦不会有一星点溅到他的脚下。

于是乎他着手做了两件事。

一是引导舆论,把辉海落败之责尽数引到了海城头上。

二是把纪叠送到了许逸城的身边。

次日上午,许逸城没有外出,早上进了书房就没出来,早饭也是送进去用。

许宅上下有序的出奇,佣人们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打扰了主人在家中办公。

直到午前管家来敲许逸城书房的门。

许逸城早上交代过,等纪叠睡醒,把中药端上去给他喝。

所以管家才敢来敲门请示许逸城。

“先生,小纪先生已经醒了,但是说什么也不肯喝药,您是不是过去看看……?”

管家虽心里有底,但又实在不敢揣摩主人的心思,许逸城是最深藏不露的城府和心机,他留下纪叠,允许他住进御赏阁,个中缘故,总不会是他一个服侍的人能看得明白通透的。

尽管他看在眼里,对纪叠与家中那位声名远扬的表少爷在长相上的相似度也曾感到过惊叹,但到底不可混为一谈,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许逸城开了门,从书房走了出来。

“药呢。”

“给送进去了,还没有喝。”

因是在家里,许逸城穿的是偏休闲的衬衣,长裤,通身的深色系,领口没系到顶,敞开着两粒衣扣。

他朝着三楼走了上去。

管家刻意落了几步,也上了楼,在许逸城走进主卧之后,他给站在门口的女佣使了记眼色,把人给清了下来。

许逸城还是第一次见纪叠怄气的样子。

这小孩在他面前一向是沉静的,乖巧的。

可见他前一日夜里做的有多过分。

汤药搁在角柜上,盖子都拿下去了,温度不比刚端上来时那样滚烫,只是微末地还冒着些白气。

许逸城走过去,一只手拿了起来,坐在床沿上,把药碗给纪叠轻轻一递。

纪叠烧了一天一夜,脸色都折磨的有些惨白,他小心翼翼地扭开头,低低地喘气,不敢直视许逸城的脸。

许逸城淡淡说:“把药喝了。”

纪叠偏着头一声不吭。

许逸城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把瓷勺从药碗里拿了出来。

叮啷地声响,勺子被丢进了玻璃托盘中。

许逸城将药液含进口里,捏住纪叠双颊,猛地把纪叠给拉了过来,嘴对嘴地喂他喝完了一小碗药。

第5章上

一碗药喂的纪叠气喘脸红,始作俑者倒像无事人一般,若无其事地放下了碗,淡定的近乎冷漠,抽了纸巾来擦嘴。

纪叠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许逸城丢掉纸巾,缓缓抬眼,对上纪叠视线时的表情,宛若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纪叠哑着嗓子,一瞬沉默。

呼吸吞咽中,尝到了口中弥漫不止的苦涩。

他开了口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多难堪。

“我……”

前一夜他哭叫的太厉害,不管不顾地只求许逸城能放过他,尽管许逸城是酒后兴起,到底还是做到了最后,但纪叠因为恐惧和紧张,哭喊的叫声到了后面几乎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

他的声带很可能都有些充血,一时间缓不过来,一个音节都要花上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来。

“想说什么。”

“我,”纪叠空张了两下嘴,终于把声音挤了出来,“下午……要去一下学校……”

“有事?”

“拿成绩……”

这种小事许逸城自然是不记得的,他没有让纪叠退学,是顾念他年纪小,留了条退路给他,可他习惯上是不喜欢身边的人频繁外出,所以纪叠在跟了他后,去学校的次数根本都少得可怜。

不过既然今天是当面请求他,许逸城没打算连这点自由也一并剥夺了去。

他对纪叠说:“去换衣服,下楼把饭吃了,等会儿我让人送你过去。”

午饭是纪叠一个人在餐厅里吃的。

许逸城在他换衣服的时候出去了,派了车和司机给他,应该是因为公务,出去前也没留下什么话。

纪叠本以为会被告知一个回来的门禁时间,他当然不会晚归,只是如果许逸城要在晚饭的时间或是更早回到这里,他觉得他最好应该早于许逸城归来的点赶回宅子。

总不好让许逸城来等他的。

那就本末倒置了。

许家的下人都有规矩的很,厨娘只管做饭,管家就只管家务,派给纪叠的司机只管送纪叠去学校,路上没有和纪叠交谈过一个字。

纪叠在阜大西门不远的一条小巷口请司机停了车。

他虽不常到校,但大学里人多口杂,许家在海城太有名,他不能不顾忌影响。

仔细为上吧。

纪叠让司机就在这等他,他很快就回来,随后拿着书包下了车,顺着不长的小巷向里走,穿过去就能看到阜大的西门。

巷子浅的一眼能看到底。

唯独从司机停车的那个角度看,是很难发现在这条巷子里其实还存在着一条岔路。

纪叠就从那条只有一人多宽的岔路口转了弯。

很凑巧,司机并没有留意到。

没走得太远,纪叠推开了岔路内一扇虚掩民居的铁栅栏,进入的地方是一栋灰旧且狭窄的二层小楼。

小楼前已有人提前在此等他。

那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中年男人,大概已有四五十岁,穿着陈旧的布面夹克,腰背像习惯性的微弓,一见纪叠,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上去。

“您来了!”

纪叠未作声,大步向内而去,他的目光深起来,手上书包朝着那人熟稔一递。

那人忙不迭地接了下来。

“你在外面守着。”纪叠说。

许铭欣不像久等的样子,屋内明显是有人打扫过了,家具虽都是些旧物,但整齐无尘,桌几上甚至还泡了壶茶,纪叠走进去的时候,许铭欣正提着瓷壶,慢慢地往茶杯里倒。

他顺手给纪叠也倒了一杯,然后眉眼弯弯地,称呼纪叠:“——寒少。”

第6章下

也许是纪叠走过来坐下时的神色太冷了,连普普通通的一身学生制服穿在他身上,都多出了几分凉薄气韵。

许铭欣毫不掩饰地多看了两眼。

直到纪叠坐在那张略显陈旧的布沙发上,双肘撑着扶手,穿着制服裤子的两条修长的腿交叠而坐,他微微地侧首,有着细致轮廓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向许铭欣。

不得不承认,比起赵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纪叠身上那一种气质,的确更偏向于许卿那一挂的人。

何况他还长了一张和许卿极相似的脸。

许铭欣没来由地浅笑起来,不过他笑得并不放肆,含蓄且规矩,落进纪叠眼里也觉察不出旁的意味。

“你说你手里有我爸下属的线索。”与许铭欣这种人打交道,纪叠一向是单刀直入。

“是啊,邵宁,辉海从前的CTO,”许铭欣端起茶杯,吹凉,喝了一口,“这茶不错,今天刚送过来的,寒少不尝尝吗?”

“他在哪里?”

许铭欣并不会因为一杯茶卖不出去而感到沮丧。

他眼中安宁,脸色无异,几乎只带着一点再自然不过的疑问,缓缓地放下了茶杯。

“怎么?寒少每天和许逸城待在一起,没从他嘴里听到邵宁的下落吗?”

纪叠静静地看着他。

许铭欣深谙进退之道,思量片刻后,遂开口,“邵宁背叛赵家,转投海城的消息虽然闹得满天飞,但是一天没找到他人就不能下这个定论,这一点,寒少跟我应该都是一样的想法吧?”

“这么说你并没有找到邵宁。”

对于纪叠的机敏,许铭欣也算领教过了。

他那位运筹帷幄的堂兄,高坐在海城实业主席席位上的许家家主,真正意义上做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却独留一个纪叠常伴枕边。

许铭欣都很难说清,这到底是因为赵家养儿子和养女儿的方法差异太大,还是纪叠基因突变,生下来就跟他那个金玉其外的姐姐截然不同。

现在看来无论原因是哪一个,已然都足以成为纪叠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一大资本。

许铭欣有时候会庆幸,庆幸纪叠只是一个羽翼未满的十九岁少年,因为年轻,因为风浪还经历得太少,所以才让他有了那一点插手进来的可操作性。

要说起来……十九岁时的许卿可不比纪叠这样让人省心。

“邵宁的下落,我最后查到的有关他资金账户的纪录,就是许逸城手下用海外账户给他汇款的那张流水,我已经把完整的发到你电邮里了。”

“我看过了,外汇入账,没有结汇。”

许铭欣点点头。

“邵宁没有出境纪录,”纪叠说,“除非他去偷渡,不然有很大的可能性,他还留在国内,甚至他就在海城。”

许铭欣露出些惊讶神色。

纪叠却没再说下去。

许铭欣很有些遗憾的神态道:“我想起来,先前安排了人送陈伯进御赏阁,我的人回来告诉我,是你没有同意。为什么呢?”他问过话,顺势不经意地朝屋门外瞟了一眼,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就站在天井里,背对屋门,双手捧着纪叠的包。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多少会有点用。”许铭欣好心提醒。

纪叠却说:“不必了。”

“怎么呢?”

“不方便。”

“谁不方便?”

纪叠冷冷地抬起眼睛,“我不方便。”

早就知道这小孩没那么好摆弄,许铭欣至今在他身边安插不进任何人,陈丞是赵家逃出来的人,赵瑞达都用顺手了,没想到到了纪叠这里,还是水泼不进。

纪叠对时间很有概念,许铭欣的话他听了,意思也懂了,于是不多逗留,站起了身。

“我先走了。”抬脚便要离开。

“等等,”许铭欣跟着站了起来,“陈伯那儿有一包东西,你带回去收好了,以后可能派的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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