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昀祈回想方才之言,虽也觉突兀,却并不懊悔,只见那人走开,心中才是不安,目光悄然追去,却见寒光闪过——那人正对火堆而立,手中捏着一锋芒毕现之物。
匕首!
穆昀祈后背一凉,心却寒透——仅因一句气话,他竟便要弑君?!
第二十四章
“陛下想看编草吗?”提着手中刚割来的新鲜草叶,邵景珩笑意里透着诱惑。
“编草?”穆昀祈眸中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转而一看那人手中的匕首,又往后缩了缩,“编……编什么?”
“草螽罢,臣学艺不精,唯此物编得尚能入眼。”言间已坐下,拿匕首划割草叶,似并不在意旁观者尚未就位。草叶划分好,将匕首入鞘,才提醒:“我这就要编喽,陛下不要坐近些么,太远可看不清。”
穆昀祈探了探头,果真瞧不清什么,不自觉便是一步步挪前。片刻后,已是不声不响蹲到那人身侧,似只乖巧的小犬般,睁大双目不敢遗漏那双手下的任何一个微小动作。
草叶在他指间不断被折起、弯绕、穿梭……须臾,一只草螽的雏形便已初显。将草螽头顶的草扣划开,做成触须,头下的草叶则划开做前腿,再拿两根草叶打结插进草螽腹部,就是后腿,最后稍加修理,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螽便跃然眼前。
“给我瞧瞧!”小犬言间已是一把抢过草螽靠近火堆仔细赏玩。半晌,回头目露渴求:“方才你编时,开头我未瞧清,你可否再做一个与我瞧?”
邵景珩点头:“成!然做好这个,陛下就须去歇息。”
穆昀祈亦应得爽快:“好!”
然这一回,穆昀祈却不再满足于看,而要亲自动手学。邵景珩虽是手把手教,穆昀祈也学得吃力,全然不似幼时学文作诗,但得提点,即可贯通。好在邵景珩耐心尚佳,权将彼者当作个好奇心甚甚的顽童,倒也不急不躁,至于天子本尊,自是专心致志,乐在其中。
二人紧挨一处,絮絮私语,偶尔一声嗔怨或轻笑,给这静夜空谷平添几缕烟尘气。
终是夜深山静,穆昀祈才混沌入梦。醒来天已微亮,邵景珩不在身边。
倦意犹浓,穆昀祈却已无心安歇,去溪边取水泼了泼面,起身四望,在溪水对面的树林前寻到那人,心下顿安。换上已干的衣裳,那人也拎着一早的狩猎所得回来了。
早膳依旧是只野鸡。
在溪边将猎物洗剥好走回,邵景珩目光扫过面前人,便善意提醒:“陛下将衣领拉一拉罢,折在里面了。”一面将鸡穿进枝条,置于火上。
“嗯……啊?”穆昀祈脸面一红,急忙伸手探上颈项。然而好一阵拉扯,非但未置弄妥帖,反将中衣领口拉松,敞开个足够穿风的大洞。
“我来罢。”话音刚落,那人已近前安抚般将他那双毫无章法的手拉下,径直去到腰间解开腰带,将衣领层层拉直理顺,从中衣到外袍重新归置了,再合上外袍衣襟,系起腰带。下手敏捷而利落,几乎未尝触碰其人一寸肌肤。
一切停当,回到火边坐下,开始转动火上的野鸡。
穆昀祈小心翼翼探手摸了摸衣领,又下到腰间抚着腰带,耳根仍旧发热,莫名出得一句:“朕记得幼时落进后苑湖中,也是你将朕拉起来,又替朕晾衣裳……”
那人抬眸轻哂:“彼时陛下尚不会自己穿衣呢。”
脸面也热起,穆昀祈坐下,迎面受着带水气的晨风,半晌感觉有些凉,起身向火边挪了挪,依旧凉,再往前挪进几寸,还是凉,再挪……
“怎了?”发觉他几乎已与自己比肩,邵景珩诧异,“陛下饿了么?然而鸡还须一阵才熟呢。”
“不……不饿……”穆昀祈垂眸折下脚边几朵艳丽的小花,一一往昨夜编的草螽身上插,“景珩,我们莫回去了,就在此处安身可好?”
“呃?”火上正缓慢转动的烤鸡忽而仰面朝天停住。
“朕心烦。”穆昀祈叹口气,下巴枕在膝上,“霍阑显死活不知,万一有不测,猷国发难在所难免,我实不知如何应对。再者乞伏哲利一案尚未厘清,朝中就此必然还有一番论斗,你三叔仗势,自要竭尽所能剪除异己,然而彼时担骂名的却是朕……”
短时静谧后,火上的野鸡又转动起。
“若因那些,臣愿替陛下分忧。”那人音色平淡,“霍阑显之事,臣已允诺,若猷国挑衅,臣必领兵北上御敌!至于我三叔,这些年仗着太后与先父之势,着实招摇过分,为邵家树敌之余,更平添骂名,且说此回之事他确有错,待到回去,我自说服他上表谢罪。”
穆昀祈听过此言不见欣喜,反是一抹轻忧浮上眼眸:“景珩,我彼言只是有感而发,绝非有意指对邵家,你莫多心……”扶额叹了气:“若知如此,我早应将储位让与寅澈,到底能博先皇一个欢欣,也免了日日提心吊胆,总忧朝不保夕。”
“陛下何出此言?”彼者皱眉:“为臣之道,从命而立君。若邵家实令陛下不安,则臣……”
言未尽,便教穆昀祈粗暴打断:“莫再说你要北去,朕说过不许!”低头出气般揪着地上的草叶,“西北你一去数载,还未够么?如今朕就想你留在朕瞧得见的地方,留在此,不成么?”
这人似又变回了孩童,委屈间透着蛮横,邵景珩讶异之余,也是几分无奈。稍静,转正口气:“陛下不许臣离京,臣自领命,然臣也不欲在这山谷之中、弹丸之地了却余生,遂已打定主意回城去,陛下若一意孤行,独自留下,从此或便相见无期。”且言着,作忧色环顾四周,“此处遍地藏险,但何时一场大雨令溪水上涨,便或湮没山谷,且大水过后蛇蛙鼠蚁必然遍地横行……”
但闻此,穆昀祈脸色忽变,望向溪流的目光中满透恐惧,仿佛那些蛇蛙已然爬出,正向他逼靠围拢而来。
此自逃不过旁观者的眼睛,面色一缓,嘴角无声上翘。
用过早膳,初日才东升,晨晖将峡谷中涌动的晨霭映得颇是绚丽:繁花生树,雀鸟啼飞,溪流潺潺,似如仙境。令穆昀祈十足流连,却奈何那人一再催促上路,一刻不容他多留,自以为憾。
要出这山谷,照常理,或沿溪流而下,或穿越树林再作探寻,然怕陌路藏险,邵景珩轻易自不敢尝试,因是唯有重回山洞原路归返。
二人依照前一日商定的办法,每走出数丈,便置石于路中为标记,此虽费时费力,却可免走回头路。在洞中摸索个把时辰后,竟便遇上了前一日走散的侍卫,就此令众士气倍增,齐心协力,终在晌午时走出了那看似无底的山洞。回到山腰平台,又闻喜讯:昨日泛滥的溪流水已小,可安然渡过!
回到溪边,穆昀祈百感交集:眼前溪水潺潺,流得轻快舒缓,目测最深处不过及膝,如何也难与推石倒树的洪水急流相提并论,然而昨日此时,霍阑显却是真真切切教这条此刻看去人畜无害的溪流席卷吞噬!
“陛下,走罢。回城才可令人去寻霍阑显。”邵景珩轻声提醒。
无言一颔首,穆昀祈策马下水。马蹄起落,溅起阵阵水珠,燥热得到纾解,马步愈发轻快。
眼看将上岸,前头的侍卫却忽而拉缰驻马,回禀:“前方林中似有人影!”
“前往查看!”邵景珩即刻下令。然未待从者领命,便见数道白光迎面飞来。
“是箭!”只听得这一句,穆昀祈便教身侧一股猛力压在了马背上,动弹不得,耳中闻刀剑出鞘、马蹄远去之声。不多时,近身又有人将他拉下马,周遭则已围拢一道人墙。
有刺客!穆昀祈倏然清醒,眉心紧蹙。
许久,岸上马蹄声又起,由远及近。是迎敌的侍卫归返。
穆昀祈翘首细看,心下一轻:人未少,当是无伤亡!来者,或许并非有备。
“如何?”邵景珩走前两步,急问。
侍卫回禀:“臣等射杀了三人,未能擒拿活口,由装扮看,似是山民土族!”
“山民?”邵景珩困惑,“据闻这山中素无人烟,却何来的山民?况且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偷袭吾等?”
侍卫道:“看那些人样貌着装,全似未尝开化,或是深居于此,与世隔绝,外人才不知有其一族。偷袭则或以为吾等闯入欲对其不利。”
邵景珩稍一忖,便打定主意:“罢了,先上路罢,汝等须小心戒备。”
众人领命,正待上路,岂料穆昀祈忽而转身,似要下水追逐何物。
急将之拉回,邵景珩露怒:“陛下,此处不可久留,莫要执拗!”
那人情急:“朕去将草螽捡回来。”转看下游,一脸懊丧:“这下却又漂远了。”
“陛下!”邵景珩声音高去几分,目光扫过水面,强自压下什么,便凑近那人轻语:“回到宫中,臣再与陛下编几个。”
心知已无讨还的余地,穆昀祈恋恋不舍又望了那处一眼,默然走回,眸中却充斥幽怨,嘟囔似自语:“此刻这般说,到时只会拿事搪塞,说此俗人之趣,朕不该沉迷……”
话音极轻,虽知旁人未必听得清,邵景珩仍旧耳根发热。
第二十五章
一路如履薄冰,穿林涉水,走过一段崎岖山道,终见常年缭绕谷口的那团云雾。少倾,忽见彼处鸟雀惊飞,野兽四窜,继而马蹄声隆隆似雷滚,扬起半天尘土。不多时,大队人马已冲破弥漫彼处的尘嚣现身。
看清来人,穆昀祈惊喜:“郭偕!怎是你?”
对面人马上一揖:“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抬头:“臣昨夜闻讯,陛下教山洪困于归云谷,遂连夜调兵赶来救驾!”
“调兵?”穆昀祈意外之余,还显局促,“如此说……两府已得知……”
讪然点头,郭偕无奈:“臣闻讯不知真假,忙去见了赵虞德赵都知(1),得知陛下入山是实,为调兵前来,不得不禀明两府……”
穆昀祈当下沮丧:明日朝上,看来是难免一场群起而攻的口诛笔伐了……
“郭将军,你是何处听闻消息,得知陛下教困于这谷中的?”邵景珩插言。
郭偕如实:“臣昨夜在城中偶遇猷国来使,见其满身泥泞、精疲力竭,见到臣却追问陛下回城否,臣一时迷糊,反问其才知内情。”
“猷国来使!”穆昀祈惊喜:“霍阑显?他还活着?”
郭偕点头:“正是霍阑显!其人在水中漂流许久,虽终得救,却染了风寒,当下不得不卧床养疾。”
此讯来得是时,穆昀祈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一路疾行回到城中,穆昀祈首要自命人去探霍阑显,闻知其风寒虽不轻,却无性命之虞,只须卧床静养数日,如此虽难免耽误归期,然终究未丧命荒野,已是大幸,自不敢多生他求。
回宫已是黄昏,见嘉王尚在候驾,穆昀祈略为意外,一时还以为郭偕走露消息,不免生怒。好在嘉王即自请罪,道出原委。
原是前一日他由建宁寺礼佛出来,忽而心血来潮,将宗规(2)置于脑后,径自带两侍卫步行回府,途中停留游逛于金梁桥,巧遇郭偕,后者送其归宅途中又遇霍阑显,由此听闻官家教困归云谷之事。
听罢经过,邵景珩忍不住斥怪嘉王,穆昀祈则只轻言告诫了其人两句,实因一身已疲乏甚甚,且此也非大过,便令之去了。
当下君臣二人独对,邵景珩言归正传,便请彻查山间遇刺一事。
穆昀祈不解:“汝仍疑心那并非山民?”
“臣只以为,未尝彻查之前,不当及早定论。”邵景珩谨慎一如既往。
“然而,此事恐不好查啊!”穆昀祈摇头,“除了三具尸体,眼下并无线索。况且山谷闭塞,向导亦不敢断定其间是否有山民索居,纵然真是外人设伏,也难寻证据。”
那人坚定:“那也当一试!臣以为,彻查此案,并非要由山中入手,陛下但想,此回出游并不为外所知,遂这谋刺者必在知情者中。微臣之见,围绕此些人探查,当有所获。”
穆昀祈眸子一转,出言别带意味:“如此,景珩倒不妨说说,你疑心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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