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凭无据,臣不欲胡乱揣测,然陛下既问,臣不妨稍作推断:当下嫌疑最大的,是两人!”看天子面露好奇,言者愈发率性:“其一,是微臣!原因不必言,然陛下终究无恙,似又减轻了这等可能;其二,臣疑心,霍——阑——显!”
闻此,穆昀祈倒不似惊讶,且往椅中倚了倚,口气玩味:“愿闻其详。”
“首先,去归云谷,乃他提议。”那人直抒己见,“其二,派遣刺客,于他最轻易;其三,其人落水失踪,至夜却又平安回到城中,隔日陛下便遇刺,这未免过于巧合。至于缘由,猷国狼子野心,素对我朝虎视眈眈,且当下乞伏哲利一事或激发其之异想,因而派霍阑显南下,伺机生事乱我朝局。”
“听来有理。”穆昀祈抚着下巴颔首,但即刻话锋又转,“然朕却不赞同。”眸光尽量和悦,”自然,朕也并不疑心于你。只是霍阑显,无由出此举。”
“为何?”那人面不改色,“难道陛下已有令其脱罪的证据?”
穆昀祈摇头:“没有,只是与你一般,以常理推断。”抚了扶额,“景珩可知,吾与霍阑显,相识已有多久?”看那人凝眉,自一哂:“五年!五年间,吾与他相见不过十来回,却已成挚交,而至今,朕尚欠他几桩人情未还。”
闻者眉梢轻垂:“陛下言此,有意气用事之嫌罢?”
“意气……或是罢。”穆昀祈竟不否认,“然以其当初为朕所效之劳,实令朕无法疑之,除非——”挑衅的目光投去,“有真凭实据呈于朕前!”
“陛下要真凭实据,臣自倾力奉上!”邵景珩欣然受之,“然臣初时便说过,此些皆臣就理推断,实情如何还须查过才知。当下要查的,自不止他霍阑显一人,除了微臣,尚有陛下身侧宫人内官、皇城司一干知情者,以及偶然听闻此事的郭偕与嘉王……”
“阿嚏!”刚出东华门,郭偕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一揖向对面:“天色不早,就此别过,殿下切记此回定要径直归府。”
穆寅澈微一怔,似为不安:“郭将军,你……留步!”便令身后黄门原地待命,自上前与那人轻语:“小王心知将军或因今夜之事恼怒,但小王实有苦衷……”
“殿下何出此言?”郭偕作讶色,似不懂他在说什么,“郭某怎会恼怒?”
“将军……”嘉王眉心微缩,烦恼之余又显难堪:“将军想必是因小王擅自入宫请罪,将将军置于知情不禀之境而不悦,然小王实是无奈,昨夜忖了许久,终不能断定霍阑显可有瞧见小王,遂才决意当圣前道明实情,原当告知将军,然彼时你出城迎驾,并不得机,还望将军见谅。”
“原是此。”郭偕大度一笑:“彼时劝殿下不必将此外传,乃因事小,且官家有言,殿下出行诸事,一月上禀一回便好,郭某由此才以为,就此专门入宫觐见,或有小题大做之嫌,不过此刻忖来,着实不妥。”
“此是小王一意孤行!”嘉王情急下一扯那人衣袖,“不怪将军!倒是昨夜多亏将军在侧,才免了小王失仪于外。”垂下眸子,耳根飞红:“昨夜着实放纵,上车后小王……”
“殿下!”郭偕忽而高出一声打断之,令言者一惊,即似无措。郭偕叉手:“殿下见谅,此事,过皆在我,还望殿下事过便罢,莫受扰其中。”顿了顿,侧过头去:“殿下若厌恶在下,郭某今后……”
“将军这是说到何处去了?”嘉王微微发红的双目似沾水光:“难道因此一事,果令汝对小王生了憎恶?然小王也是无心,昨夜上车后便昏昏然,其间诸事已记不清,直到马车乍停,吾由混沌中醒转,一时不知身处何境,掀开车帘却见外赫然立着霍阑显!那时慌张,未尝留意他是否见得小王,遂……”
“殿下……”郭偕扶着额头,示意其停一停,回思半晌,一抹亮光落进眼中:“殿下是说,昨夜车中之事,你皆已……记不清?”
“嗯……”穆寅澈茫然:“我……宿醉头痛,着实想不起,不至是……”乍慌乱:“出了失礼之举,令将军……”
“不!绝无此事!”郭偕一振,“殿下彼时……定要下车游走,郭某极力劝阻,或惹殿下不悦,因是小起争执而已……”
“原是这般。”穆寅澈松口气,嘴角溢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虽犹难堪:“说来还是小王失礼,令郭兄为难……”一顿,倏然脸红:竟——唤了他作“兄”!!再看那人,眉心已松展,嘴角垂笑,显是释然。既他不见怪,穆寅澈倒也莫名受鼓舞,竟顺水推舟:“郭兄,你我相交也算日久,今后可如挚友相待,遂小王只唤你作’郭兄’,可好?”
“好……如何皆好……”郭偕心不在焉,出言似敷衍。
好,幸好!不记得了最好。
第二十六章
晏京城西,出了顺天门,可见一广阔秀丽的苑籞,称为玉津园,此为皇家行宫,与琼林苑、景华苑、芳怡园合称晏京四苑。
立秋当日,溽暑虽去,秋气尚微,穆昀祈轻车简从,驾临御园。
才过晌午,绿荫间蝉鸣不歇。池边柳下,一头顶箬笠之人席地静坐,临水而钓。身后人声趋近,他却置若罔闻,似如入定。穆昀祈见之倒不为怪,尚怕搅扰其人一般,屏退左右,上前在侧坐下,拿起备下的钓竿甩钩入水。
“今日陛下怎得兴致,召臣垂钓?”先来者笑问。
“整夏教困于宫中,朕已厌烦,今日入秋,出来走走。”穆昀祈答得漫不经心,侧头看了眼彼者头上:“卿这箬笠何处而来?倒是有趣。”
那人答:“此是去年春时出郊外踏青,日中忽雨,向一农家所买,至下半载未用,今日日光烈,才又想起……”抬头望望湛蓝的天,一时不无憧憬:“入秋之后,得斜风细雨日,臣便一人一舟,蓑衣箬笠荡于州河,悠哉独钓,必然羡煞世人。”转眸愉悦:“陛下可与臣一道?”
“这……”穆昀祈沉吟,垂眸盯回水上:“朕怕……雨天不宜出行……”
那人复笑:“陛下是怕遭人嘲笑罢?州河之上,向来只见官商船舶往来,何曾见人荡舟垂钓?且吾蓑衣箬笠怪异似山人,自令陛下难堪。”
穆昀祈面红。
那人叹息:“臣方才是戏言,陛下却信以为真,实不应当。”自一捋须:“推脱之时,陛下不见果断,倒是迟疑敷衍,理出牵强,这般如何不教人识破?须知邵党中不乏老奸巨猾之辈,陛下尽听尽信、不做预见,自胸无成竹,如此怎能与之周旋?”
穆昀祈勉力藏住眸中的赧意,顿首:“朕着实大意了,今后自须对人言多加分辨,细作思忖,再行论断。”
“还须未雨绸缪,临事才可坐怀不乱啊!”那人语重心长,言罢抬手起竿,见收获一条寸把长的小鱼,显是不合意,将鱼取下扔回池中,言归正传:“臣闻听,今日霍阑显已离京北归?”见穆昀祈点头,又道:“霍阑显为陛下如此尽力,陛下可想过缘故?”
穆昀祈一时不确知其意,只得虚心求问:“卿有何虑,不妨直言。”
那人不含糊:“猷国主霍阑昱对霍阑显信任有加,甚可谓言听计从,然霍阑昱近年染疾,久治不愈,其人无子,一旦离世,霍阑显本是帝位的不二人选!”
“如此,岂非好事?”穆昀祈不解。
“陛下莫忘了,霍阑显尚有一兄——楚王霍兰昆!”再回甩钩入水,那人不疾不徐:“北主虽看重霍阑显,却至今不立其为储,或是尚存希冀——还欲立己子!如此,一旦猷主出不测,霍兰昆掌一方兵权,雄心勃勃,必奋起而争,到时手足恶斗,霍阑显胜出则罢,然若兵败——”浅怀意味一顿,“则会求助于谁?”水面涟漪逐渐外扩,看他抬手起竿,得鱼较之方才大半寸。扔鱼入桶,继续:“更莫言,霍兰昆自知陛下与霍阑显交情匪浅,如此,登位后难免向我发难。”
穆昀祈思量一阵,面色暗下:“汝之意是,吾应疏远霍阑显?”
那人淡淡:“臣只以此事为例,提醒陛下曲突徙薪,居安思危而已。至于霍阑显,陛下还有须其效劳之处,不必急作了断。”
穆昀祈暗松一气,见那人不再多言,自如蒙大赦,便且安下心来钓鱼。
约莫过去个把时辰,忽见黄门来禀:邵景珩求见。
那人似不甘:“今日看来,是难有大获了。”却不起身:“如何说,臣也是顶烈日走了远路而来,空手而归实不甘心,陛下可容臣再留片刻,多得一尾半条再走?”
穆昀祈自无不可,继自收竿起身,往前去了。
今日霍阑显离京回猷,邵景珩前往送行,此刻自是归来复旨。实则明眼人皆知,所谓送行是假,借机探听归云谷案内情才是真,然可惜,耗费半日并无收获,看来此案多半要成悬。不过此在穆昀祈意料中,自不觉怪,倒是彼者接下一言,令他讶异:那人竟欲将顾娥——便是顾怜幽,接回家中照料!
穆昀祈一怔,一念上心:“汝欲纳之?”
那人否认:“非也!吾是欲将顾娥接回家中如亲妹照料,如此,方能践当初对其父之诺。但其先前不巧卷入乞伏哲利一案,如今虽真相已明,然彼一身牵涉诸多,因是得陛下准许之前,臣不敢擅做主张。”
穆昀祈闻言不悦:“你既知此,却还要逆流而行,与云云众口为敌?你不欲令故友之女流落风尘,自可替之另觅静处安居,何必定要迁之入府?便不说此教外如何议论,但你婚期将近,可想过丁家对此做何想?”
但邵景珩心意已决:“丁相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知内情,必也赞同吾此举。且说顾娥毕竟曾沦落风尘,在外闲居不妥,唯有令她入我府中,才可彻底斩断过往。”
看其一番言语似出自真心,穆昀祈稍一忖度,态度倒不似方才坚定:实说来,这顾娥若果真入邵府,或也并非坏事,甚至,事若如意料进展,乃是利大于弊……
心下开朗,面上却还作勉强:“也罢,你既心意已决,且顾怜幽已洗脱罪名,此便算作你家事,但自做主便好,只一点须提醒你,到时万一因这女子身份惹生非议,朕可不管,你且好自为之。”
“是!”彼者俯首,一诺千金。
不知为何,此落在穆昀祈眼中,倏又催发了先前的不快,当即送客:“你且去罢,朕一阵再归。”
邵景珩诧异:“天色已晚,陛下不一道回宫么?”
言罢便见彼者转身,口气莫名冷淡:“朕要去趟朱雀门,那日在清风馆听闻今夜有胡姬献艺,便念念于心,自须去一览!”
第二十七章
这夜,郭偕再访南城。
牵马立于那扇教月光映得发白的木门前,几度抬手又放下,竟似不忍叩响——因他今日带来的,并非好消息。
说来也是荀渺时运不齐,原先几已说定的亲事,遽然竟又生变:严家传来消息,以女大不宜久候为由,望于年前将女出适,然此前,男家必得于京中置一宅院,以备婚后居住。而此求,实在无理!
世人皆知,大熙朝都城之内,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莫说他荀渺区区一七品秘书丞,即便当朝宰相,欲在这京中买房置地,也非轻易。而以荀渺眼下的俸禄,纵然今后三五十载日日咸鱼稀粥、幕天席地,恐也难以如愿。遂严家此求,显是意出刁难,目的乃为悔婚。
公主使郭俭打听得知,严家着实另有人选,此人同进士(1)出身,当下不过官从八品,却家境殷实,才令严家动心。
严家既趋势利,公主以为这婚事作罢也无甚可惜,郭偕虽也赞同,然终究难安——早知如此,当初断不该酒后失言、胡乱承诺,如今一想到那双满透失望的眸子,便是汗颜。
几番犹豫,终还是叩响了那扇轻薄的院门。一阵轻微不似人声的踢踏声后,门内传来两声狗吠,郭偕由袖中摸出个纸包,拿出肉干隔墙扔进院中,少倾,踢踏声远去,片刻后,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便是下门栓的声音。
步入院中,轻踹了脚那先于主人迎上的黑狗喜福,郭偕又从纸包中拿了块肉丢与之,嘴上却骂:“这畜生现如今是成精了,须先投食才回屋唤人。”
荀渺苦笑:“还不是被郭兄纵的,由军营回来后,这畜生原是安分许多,日日与甚吃甚,偏生郭兄回回来皆带肉食与之,这便成习惯了,如今无肉不下饭,一旦餐食不合意便绝食闷坐与我置气,更过分是勒索来客,不投食便不令人进门,真正无赖。”
如此说着,二人一道进了屋。郭偕踢开一路绕他转圈的黑狗,却终究不知如何道来那事,只得随彼者各处寒暄。
当下说到俸禄,那人面露喜色:“现如今每月多了十贯现钱,禄粟涨四成,其他亦多少有涨。”凑近过去,看去自得:“不瞒郭兄,较之先前,吾如今景况好转许多,去年已将债务偿清,今年又在叔伯劝说下将老宅修缮,告慰先人之余,也算重振门风!再者,皆说饮水思源,当初吾困顿时,尽受族人接济,因是自今后每年将拿出百贯救济族中贫苦……吾粗算过,但吾再俭省些,不出两年,或能积下千贯,彼时便往城中热闹处另赁宽敞院屋,置些家什,出了聘钱,好取新妇。”
暗叹一气,郭偕虽不欲扫人兴致,然却也不能由他沉溺在这子虚乌有的幻境中,忖了忖,便且含糊:“然吾听闻,严家有意令女今年出适……”
“今年??”荀渺诧异:“那般急?然吾与严家二老原商定明年春夏之交下聘……”斟酌片刻,一咬牙:“也罢,今年便今年!郭兄还请代为传话,吾无意问严家与女嫁资之薄厚,可否请二老也莫苛求聘财?”
“这……”郭偕一犹豫,脚步微乱,竟教蹿到脚下讨好承欢的黑狗绊了个单膝着地,手中纸包应声掉落,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这肉干,自是有去无回。然也好在这一跪,令先前话题无以为继。
骂过狗,郭偕落座。
桌上残羹冷炙尚未收拾,那人讪笑:“待我洗涮罢,再与兄品茗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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