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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此荀渺倒似忧心:“秦兄本是病孱之身,况且明年还须再赴秋试,如今用功之余,尚要抄誊此些,却如何顾得过来?”

秦柳直忙道无妨,称如今已将病愈,白日里抽一两个时辰抄誊并不为难,况且距离明年秋赋(1)尚有时日,总也须寻些活计以自营生。

此话在理,荀渺便也不再多劝。倒是说起秋赋,其人兴致乍起,借着酒兴侃侃而谈,于当年登科后,金殿唱名,策马游街以及琼林宴盛景津津乐道。秦柳直一介落第举子,于此自沉迷,一时听得入神。

终于说罢琼林宴,荀渺自饮一杯,便转话锋:“吾记得上届科试,录进士共两百二十人,此在我朝开科以来实算极少,乃因彼时策论,问羌胡定后,朝廷于西北的兵政、教化、财税等处施政之不足,并令献策。试子们大多不晓边事,遂无从答来。以此为例,吾以为秦兄苦读诗书外,亦须多探听朝政国事,才于应试有利。”

秦柳直自点头。

荀渺又问:“不知当年省试,策论乃是问何?”

秦柳直忖了忖:“吾记得策论乃取梁武平燕、秦文伐晋旧事,问事同而功异,出于何因。”

荀渺好奇:“则,你是如何答的?”

那人回想片刻:“此题实是令吾等就君上之独断作议,吾试举两周文、献二帝为例作比,以为独断专行多时并不可取,只是事有例外,譬如长垣之战中,若非文帝力排众议,专任魏宣,则恐怕北周一朝就五十载而止矣!”抬起的眸中流露自嘲:“在下才短思涩,见识肤浅,二位见笑。”

看他沮丧,郭偕自宽慰:“此文实则颇有见地,不如改日好生回想并将之复誊下,与荀省丞过目一览,好与你指点一二。”

荀渺自无不可,秦柳直当下谢过二人,又饮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荀渺随郭偕送客出门,走到半途忽觉衣袖一紧,回头见是消失了半日的小僮。心下会意,一时驻足,眼看那二人已走到门前,小僮才轻声:“午后秦官人独自出门,说去了书斋。”荀渺点点头,作无事跟上,恰及与客作别。

“知微寻我有事?”看着跟随自己回到屋中之人,郭偕明知故问。

荀渺点点头:“此回送来的文稿我已看过,其中不少牵涉朝臣仕宦的私隐,郭兄可知?”

郭偕点头:“《晏京闻见录》欲更上一层楼,广为人知,自不能仅限于传播坊间轶闻,相较此些,达官贵胄、王室宗亲之私隐,甚是朝政秘闻,世人才更喜闻乐听。”顿了顿,“知微莫忘了,办发这小报初衷所在。”

“此我自知,只未想……”荀渺叹了气,看去怅然,“当初郭兄所言,上令办此报,乃为惩处朝中一干不知自重者,然而事到如今,我却忧心……”

“事已至此,你我还是来之则安之,好生尽到本分。”郭偕打断他,“余则,无须多想,想来也无用。”

“也是……”荀渺苦笑,此事既从头至尾皆未由过他,则纵然懊悔又有何益?还不如晨起多烧三炷香,逢节多化几叠纸,勉为其难求个心安。

“……知微?”那人似乎说了什么,荀渺回过神来只唯讪然,“吾方才走神,郭兄说甚?”

那人无奈:“我是问你,为何疑心秦柳直?”口气之恬淡,似在问他为何区区三杯两盏后便面红一般。

荀渺踱到桌前自行斟了盏清茶,不答反问:“郭兄以为,秦柳直文才如何?”

郭偕摇头:“此实难说,吾毕竟未尝与之深论过诗赋文章,只看其人文质彬彬,倒似读书人。”转头看过去,半嘲讽半打趣,“倒是你与之谈论诗词文章多些,想来是有见地?”

荀渺无心与他绕圈:“荀某看来,秦柳直只是通些文墨,至于文采见地,可谓捉襟见肘,要说其人竟还中过解试,我着实不甚敢信。”抱臂沉吟,“实则,与其说其人文质彬彬,倒不如说他行止言辞皆多强作……”

郭偕知他言下之意,却不赞同:“我已彻查过其人身份,并无作假!”坐下又与自斟了一杯,“难道你未想过,其人困病日久,才致学业生疏?且你方才也亲为验证,若未应过省试,他但不得那般对答如流。”

荀渺摇头:“然其人才思之浅薄,绝不似生疏所致!再言来,就算他知晓省试试题,且能答上一二,不定是生怕吾追问,早做过功课而已。”

郭偕看去已不耐烦:“说到当下,彼些皆是你一心之所猜,然而仅凭一时半日浅论诗书,便断定其人可疑,未免草率罢?”

荀渺略见踌躇,转身踱了几步:“吾并非无端猜疑,而是事出有因。今日傍晚,吾自城外归来时,见秦柳直与一人在郊外荒僻处逗留,然而方才我借机问起,他却说午后只去过近处的书斋。”

“这般……”郭偕叩叩额角:“万一是你看错了呢?再说,人皆有些不欲向外道的难言之隐,就算他果真于出城会友一事上有所隐瞒,也不见得是出于恶意罢?”

“然而,若他所见那人与你也熟稔呢?”荀渺目光执拗,缓慢道出三字。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

不远处的邵家西院内。

“阿嚏!”邵景珩揉着鼻子,不安的目光投去对面,“吾今日伴净妃与婶母出城去福泉寺时或受了凉,陛下还是回宫罢,莫要染了这风寒去。”

第三十九章

日光入户,照得人目眩之余,某种熟悉而令人欲罢不能的欲望又蠢蠢欲动。闭目收心,驱空杂绪,双唇微启----

“阿嚏!”酝酿半日的喷嚏终于喷薄而出,顿觉通体舒畅。

“陛下沾染风寒这几日,着实消瘦不少呢。”对面的老者看去几分不忍。

穆昀祈嗅嗅终于通气的鼻子,浅露恼色:“还不是那谭殊,身染风寒偏要上殿不说,竟还近前争论,涎沫几乎飞溅到朕脸上!那日下朝朕便觉不适,当夜寒热上身,至今五六日未愈,实是恼人!”

老者自与天子同仇敌忾:“此着实太过放肆!陛下自今起便当诰令朝中,但染疾者,无论轻重,痊愈之前一律不许入见,纵然宰辅亦不例外!”

穆昀祈悻悻:“卿果真要在此时打趣朕么?当下因了立新后一事,朝中已是争论不止,教朕在疾中亦不得安生,若果真出那诏令,后果如何朕连想都不敢想。”

老者捋须:“陛下重下议而避专擅,着实仁君之风。不过中宫虚位日久,也是时当做定夺,此举打消邵党妄念之余,亦可平息两派纷争。”言罢看坐上人抚额不语,一双昏黄老眸轻轻一转,黠光浅露,“还是说,陛下实则,已有意中之人?”

言落便闻一阵急促的咳嗽。

啜了口茶好容易平复,穆昀祈揉揉太阳穴:“朕不急于定夺,乃因净妃回宫不久,虽不能得册,然此毕竟对邵家是番安慰。再说邵党对净妃复位已不抱希望,另为推举了人选,而以张仲越为首的中书众臣则荐故相郑博之孙郑氏,此间苦心朕自领会,一则为收拢人心,二则也可将邵党势力挡于宫禁之外。”顿了顿,看老者未流露反驳之意,又道:“朕并非以为此计不可,只当下时机未至,忖来须先安置好净妃,令邵家放下戒心,再作后计。”

老者点头:“陛下思虑周全,乃是好事,只是万一邵忱业、邵景珩叔侄并不为天恩所动,执意与陛下为难,则此事越拖,岂非越难为?”

景珩……穆昀祈暗叹一气,自己染了风寒这几日,还未见过他,朝中请立新后之事他自已得知,想来以其人秉性,绝不会妄言一句,只是这般,却果真是自己所乐见么?

“陛下?”老者唤了声。

穆昀祈愣了愣,抬眸显踌躇:“朕思来,当下与邵家是好容易才得相安,若因立后一事而前功尽弃,并不值当。”

此言也在理。老者思量片刻:“此事须行,却也须谨慎,便待老臣再忖一忖,与陛下取个两全之策。至于当下,陛下还须步步为营,笼络人心为上,但最终目的,还是解去邵景珩手中兵权。”

穆昀祈缄默。好一阵,音色彷徨:“卿所见,若果真有一日,朕解去邵景珩兵权,邵家亦随之失势,则邵忱业、邵景珩叔侄,当如何处置?”

老者声色不动:“当初□□伐定江南,是如何处置吴、陈二国主,陛下记得罢?”

穆昀祈面色黯下:“吴主英武沉静,颇有智慧,入京后太|祖下赐鸩酒;陈主愚昧孱弱,颐养京中,直至终老。”

老者捋须,神色淡漠:“邵忱业年老昏钝,不过倚仗父兄及邵后之势苟延残喘,一旦邵家势去,其人不足为患,寻个安逸处令之颐养天年,可显陛下仁厚豁达。”言至此,不再多话,只那双看似淡漠的眸中透射的光芒却令人不寒而栗。

景珩——

穆昀祈只觉心头一震,头晕目眩感复来。

歇息了半日,起身已是傍晚。听闻邵景珩求见,乃命黄门传话,道天色已晚,且病体未愈,今日不便召见,令之早些归家,来日再言。至用过晚膳,饮了汤药,自觉精神渐好,便不顾内侍劝阻,加身厚衣袍出了寝宫。

今夜的邵家西院蘧寂一如以往,守院人的小屋并不见灯光。穆昀祈心下满意,放心大胆穿过庭院,在亮着灯的屋前驻了驻足,内中悄寂,似连根针落地都能听清。

轻轻一推,屋门应声开启。进门便见内室门帘一挑,主人带笑而出,听音却无奈:“陛下风寒未愈,偏还要在这天寒夜冻之时出来,实不应该。”

穆昀祈哼了声,解下厚重的鹤氅丢与他,径自进去书房,一眼瞥见书案上那尚未成型的草编之物,顿好奇:“你在编什么?”顿了顿,又似不甘:“为甚不等朕来了再编?”

放好衣裳,那人快步上前:“臣近日学得几种新编,欲趁闲试一试手,却未想陛下这般早来。”

穆昀祈又哼:“吾染疾在身,不趁早出来,难道还待三更半夜再出门吹风?”言罢许久不闻身后动静,心下来气。正是腹诽,不防后背一热,低垂的眸光里纳入两条合拢来的手臂,耳根热痒:“是臣愚钝,不体上意,只以为陛下疾中须静养,虽心心念念,却不敢强求陛见。”

温热的气息浮绕颈项,渗入肌骨,汇集成股暖流涌入胸中,将方才积起的怨怒委屈一点点驱逐殆尽。眸中阴霾散去,穆昀祈声细如蚊蚋:“我未尝说怪你……”细想来,或也因了其人这份木讷,才致俗蜂浪蝶不能近身。遂还果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拿下他手中的草编弃于书案一隅,那个声音透三分蛊惑:“陛下先饮盏热茶驱一驱寒意,待臣取些新草来,再一道从头编起,可好?”

然而穆昀祈却不似料想中应得快,反之,竟面带诡谲笑容转身。

只见那双清眸中黠光闪过,邵景珩未及多思,眼睑已是一痒,似两把极小的软刷在那处游走,下意识闭眼,任袭上双唇的炽热于己方疆土随心驰走,任意扫荡,此时时刻,英武不复当初的邵殿帅似已尽失叱咤之能,似个听任摆布的木偶般,予取予求,且乐在其中。

只是这番突降的温存并未持续太久,才入佳境,一切却戛止。

睁眼,那启衅者已满面春风落坐椅中端起茶盏,一哂似嘲:“朕这几日心心念念,即便寒热昏沉之时亦在思忖,明明那日出城受风寒的是你,为何一病不起的却是朕?此全无道理!此念长时徘徊不去,颇是扰人,遂今日好些,便来一试,看你是否果真百毒不侵!”

怔了怔,邵景珩苦笑:“则陛下究竟,于此是好奇还是不甘?”

穆昀祈啜口茶,点着额角慢自沉吟:“兼而有之罢。”言罢竟见对面人目光忽而深邃,心头陡升不祥之感。

“要知臣是否百毒不侵,浅尝辄止怎够?”嘴角溢出绝非良善的笑意,那人向前几步,弯腰将椅中人圈禁于数尺见方的囚地中,星火初燃的眸子直直逼视那双惊诧不安的眼睛,怀着将忧惧一点点推向极致的恶意,寸寸逼近。

双唇触上那个秀致精巧的鼻尖,稍作停留,向下滑落,寻到那两片方才于自己疆域内大肆凌虐的始作元凶,极尽所能,展开一场争锋相对的报复……

不出多时,风寒未愈者已气喘吁吁。

追溯其人面上红晕而去,两片沾染水光的软润沿着脸颊缓缓行进,直至耳根,湿热气息不疾不徐涌进狭窄的耳孔,招来似无意识的数声轻吟。施加者却还意犹未尽,一手沿他柔缓的腰线攀升,偶施力道……

“唔……啊!”穆昀祈蓦然睁眼,抬手压住那只游走于险境边缘的手,颊飞赧云:“景珩,莫……今夜还是莫要……我尚在疾中呢。”

“原来,陛下也有胆怯之时!”转身,那人笑靥乍绽,似方才不过与之随兴小叙而已:“臣再去取些干草,陛下先品茗。”其神其态,一如当年凯旋时。

茶未饮罢,草已取来。

灯下,在穆昀祈时而困惑,时而沮丧,时而又不忿的絮叨声中,两条教烛光拖长映于墙身的人影时而凑近,时而错开,终是合拢重叠一处……

剪下最后那根过长的触须,对着这骨架松散、虫鸟未知的成品,穆昀祈满面欣悦,似如宝贝般端着摩挲许久。

“时辰不早了,陛下用些汤羹点心,早些歇息罢。”人声忽起,手中之物教抽走,取代之送到面前的,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汤。

虽有些不甘,穆昀祈还是顺从接过,尝了口,清淡了些,然于病中之人倒是适宜。趁此隙,那人又自食盒中端出两碟点心,穆昀祈随手拿起块清露糕尝了尝,馨甜不腻,味道是佳,只单看外表色泽,乃是黄中透白,着实寡淡,教人无胃口。此便是人不可貌相,物亦不可取表罢?

邵景珩讪然:“这清露糕是顾娥所做,她近时无事,常混迹厨间学做些菜肴糕点,偶也送来与我品尝……”言至此,却见穆昀祈面色忽凝,却已收言不及,只得道:“今夜只这糕是她所做,厨间或为省事,才一道送来。”

穆昀祈低头啜着羹汤,并瞧不清面色阴晴。许久,放下汤匙:“你何时令之出适?”

邵景珩浅沉吟:“顾娥出身之故,要寻个适宜的归处着实不易,然我言出必践,你容我些时日。”

穆昀祈忖了忖:“那就半年。”

用罢宵夜,教那人安置上床,穆昀祈迟迟无睡意。用力翻个身,刻意将才压平整的被子弄乱,成功招来身侧人目光,才低声:“景珩,你三叔上谏要朕立新后。”

“立后……”那人愣了愣,音似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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