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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一震,荀渺咬唇踌躇片刻,终还以为其人言过其实:“事既已出,自危又能如何?吾区区七品秘书监,素来安分,不牵涉朝堂纷争,且说今日之事我是无意卷入,又是受害者,何足受牵连?”

“从未卷入朝堂纷争?”郭偕面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嘲意,“小报之事如何说?”

面色一凛,荀渺猛抬头:“你究竟是何意?”

暗叹一气,郭偕只得与他细说利害:“事至当下,邵党为挽回败局,或还穷究前事,小报一事万一败露,你便身陷危境!再则,即便你是无意被卷入今日之事,却促成了邵忱业伤人之实,如此你却还以为可置身事外?”稍顿,言出恳切:“我今日前来,是欲劝你一句,尽快求外任离京,以避凶险!”

短时内,荀渺心思已是几个急转,回过味来知他所言非虚,自也心惊,却又不甘:“言及小报,难道忘了你也参与其中?况且你领步军司本就为邵党所忌惮,如今只劝我走,却未想与自留条后路?”

似早知他会出此问,郭偕坦然:“你无须生疑,我当日与你说自亦欲求外任并非虚言,只后历了一番不测,加之受人劝说,才改主意。此中缘故,一则人皆有志,你一心求外任,是为前程计,我非圣贤,自也不能免俗,想我今日之权位,算得以毕生功勋换取,轻易舍弃着实不甘;二来,我屡次遇险却无碍,乃因得上庇护,这般,却还存何畏惧?邵党作祟,却是强弩之末,换而言之,此还正是我建功之机!”

出尔反尔,竟是为功名计?此言可信?荀渺沉吟片刻,冷冷一哂:“那对你加以指点,令你茅塞顿开之人,莫不是嘉王罢?”

未置可否,郭偕恬淡:“孰人所言无关紧要,只要言之在理,便值得取鉴,你说呢?”

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意味被冷漠取代,荀渺终也学会了不动声色:“此言甚是,郭兄一番肺腑之言,荀某自会谨记,并好生取鉴。”言罢乏倦般闭眼,“今日无端与兄添烦,难为过意,天色已晚,郭兄便莫在此耽搁了,早些回罢。”

当说的已说罢,郭偕自也无意多留,依言告辞。一出门,喜福便兴冲冲迎上,紧随他出了小院,送出一段仍不肯回头,郭偕几回驱赶无用,只得蹲下摸摸那颗固执的狗头:“回去罢,他胆小又不耐寂寞,实少不得你在侧。”言罢起身,甩手将两块肉干远远扔出,又作势回走几步,黑狗见状放心扑向肉干,一通嚼罢回头,夕阳依旧,却已不见那个人影,叫了几声无回应,只得耷拉着尾巴慢慢走回那个熟悉而寂寥的小院……

荀渺所受虽是小伤,痊愈却也历了小半月。就此间,邵忱业执剑伤人一案经了开平府上禀,已引满朝哗然,天子震怒,下旨彻问案情,这便牵出了宋、邵二人争夺女伎的前情,邵忱业执剑伤人已触犯律法,自当领罪无疑,但宋衍两朝元老,轻浮失厚、无视礼法,夺人已聘之女,且言出不信,败德辱行,因此亦遭台谏弹劾。

数日后,此案终断:宋、邵二人身居高位,却恣睢轻妄,无视礼法国规,败坏体统,因此悉遭降罪,宋衍黜为镇安军节度使,出判许州;邵忱业触犯国法,意欲行凶,虽刺杀宋衍不成,却也误伤了秘书丞荀渺,本当下狱论罪,然念在邵氏几代忠贤、为国建功之因,况且其人年事已高,便免去刑狱之苦,罢官为民,令迁居邓州以养终老。

事实俱明,二人无话可说,倒是宋衍以年老体衰为由,上疏致仕,得许,即迁郑州养老。

正是六月中,一清早,晨风已带燥气。

荀渺坐在车中依旧觉热,不时撩帘外望,看去焦急。

“你莫心急,这才卯时,宋老相公上了年纪,又喜夜饮,当是不得这般早启程。”与他对坐的郭俭倒是悠悠然。

昨夜才听闻今日宋衍将启程离京,即便只有两顿酒筵的交情,荀渺与郭俭仍决意一送。

荀渺才放下车帘,耳中便闻一阵似有还无的“呱呱”声,似鹅叫。心起好奇,撩帘循声,见数辆马车迎面而来。心念一动,忙下车上前,问下果是宋家的车队。

当下通禀了,宋衍便命将二人引到车前,见礼寒暄,老者邀他上车共行一段,二人自无不从。

一时闲话,又说到先时的赌局,宋衍捋须:“赌了这数回,尔等可有心得?”

郭俭诚恳:“吾等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今后还须好生磨炼。”

荀渺略见迟疑,片刻,才缓缓:“经此数回,无论天意如是,还是技艺生疏,吾等局局皆输,实可谓一败涂地!遂吾自忖,终还以为寻常人等并不宜沉溺赌博,一则玩物丧志,二来莫看当下只是几文几十文的小赌,但日积月累,却也可观,且说一旦沉溺其中失了常心,有朝一日难免赔尽身家!虽说人当适时取乐,然诚如相公所言,世间乐事何止千百,全不必取此一桩。”

老者尽露欣慰:“汝总算开窍了,看来那百文钱未尝白失啊!”看郭俭尚茫然,便苦心作劝:“老朽嗜赌,却从未说此是好事,只生性这般,欲戒不能而已。博弈之事,实则何来定数?世人做赌,乃是十赌九输,多是乐而生悲。遂人可行乐,却万不可纵逸!老朽即便嗜赌成性,却素来是小赌随性,大赌能免则免,实是免不得,也绝不做无备之争,乃是极尽了人事,方可听天命啊!”

闻此言,荀渺似有所悟,思量片刻,竟是躬身一揖谢过老者,自称受教。

言语间,耳边鹅声呱呱不止,二人愈来愈难掩好奇。宋衍见下会意,笑而释疑:“老朽前时方与人做赌赢了数十只斗鹅,当下要离京,却是弃之不忍,遂索性一并带走,以供来日斗玩。”

一番话毕,前方已见城门。千里送客,终有一别。城门前,二人下车,立于道边目送车马驶离,终是得见那“呱呱”不止的喧哗声来源:一二十只膘肥体壮的斗鹅,被置于平板车上的大笼中,争相引吭高歌!

这一路,车声辚辚,鹅声呱呱,倒也相映成趣,引诸多路人侧目。

车行渐远,鹅声飘渺,郭俭一扶额,似无心出了句:“近时听闻官家将养在玉津园的几十只斗鹅处置去了,原还以为要置于我铺中寄卖……”停顿片刻,浅声一叹:“看来官家的赌技,也未见长啊……”

荀渺心下正有所思,听闻“官家”二字,才抬头,一时有口无心:“此却未必,官家既师承宋相公,自有其过人处!”言罢听郭俭在侧“咦”了声,显是诧异,才意识到失言,忙拉着他往回走,一面转言其他。

与此同时。

远处的宫城上,被他论及之人静自而立,亦遥送离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穆昀祈无须回头,便知是赵虞德。

唱了个喏,赵虞德回禀:“宋相公一早启程离京,臣已派出精干护卫随行。”

穆昀祈点点头,心中安适几分:虽说事已至此,再对宋衍下手已是徒然,然终究谨慎为上,做些防范总不错。转身踱两步,问:“邵忱业是昨日离京的么,彼时可见异常?”

赵虞德回是,且道:“昨日邵忱业携了家小出京,并未见邵殿帅相送,且说这些时日邵忱业虽见懊恼、喜怒无常,但未出何异举,邵殿帅府中亦一如既往宁静。”

抚抚额角,穆昀祈困惑:不知为何,总觉此事成得太过轻易,他则不言,前事出后,邵景珩前来,只道替邵忱业谢罪,却丝毫不曾替之求一分情面,此未免有悖常情。且说丁知白通敌,多是遭人设局诬陷,当下来看,设局者目的当是为令邵忱业独掌枢密,然此计成不足一月,邵忱业便遭黜放,若幕后之人果是邵景珩,他却如何能这般自若,似同无事?

似看透他心思,赵虞德趁隙进奏:“尔朱宽一案,臣这些时日几度提审胡人信使,终又发觉疑点。那胡人前后言辞不一,道来随尔朱宽奔逃在外这些时日的所历,也是漏洞百出,由此臣推测,他或并不熟知尔朱宽其人,甚至,可能并非尔朱宽麾下之人!”

穆昀祈一时不置可否。来回踱步半晌,眉心深锁:“若丁知白果真是被诬陷,则令邵忱业掌枢密区区这一月,究竟有何利处呢?”

赵虞德迷惘不能答。

沉寂片刻,穆昀祈忽而回头厉声:“速令丁知白赶往枢密院,将这一月来经邵忱业之手定夺过的政务军务,无论巨细,一一彻查,看可有不妥!”

凡事皆有万一,而穆昀祈着实希望,此回这“万一”,是他无端臆测,闲来多心而已,否则,恐就大事不妙了……

第七十四章

正是中伏,晴热天气,外间的蝉声一早便未停过,经久喧喧,响遏行云,与人凭添一分烦躁意。

下了朝,穆昀祈在垂拱殿与参知政事张仲越详议北朝近况,好在暂无坏讯,楚、齐二王两头对峙局面依旧;猷主求子心切,半年来又新纳嫔妃多人,可惜喜讯未至,身体却继败坏,近时再卧病,或是不甚好。穆昀祈闻此忧心:眼下他朝中隐患重重,若猷国此刻生变,还恐北顾不能。

张仲越深知主忧,当下宽慰:“如今邵忱业遭罢,邵党群龙无首,且说丁知白也已重返枢密,可为陛下分忧,至于邵景珩那两万亲军,固然是一患,然京中驻守禁军不下十万,他区区两万人,即便兵强马壮,毕竟寡不敌众,自不敢轻举妄动。因此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大可因势利导,从长计议。”

尔朱宽私信向丁知白求救一事张仲越尚不知情,遂也如外一般,果真以为丁知白这些时日是卧病家中,穆昀祈遂也不怪他不体己忧。倒是说到丁知白,前因未明,便由之重掌枢密,也不知是智举还是愚行,不过常话道“疑人不使,使人不疑”,大势如前,穆昀祈也无从犹豫,只得冒此一险:使之不疑了。

正忖着,便闻黄门来禀:丁知白求见。

其人此来,是为复命,穆昀祈自令宣进。当下闻其入禀:“这几日臣已将之前一月经邵忱业之手所过军政事物一一复查,发现有一事颇蹊跷,便是本月值禁军更戊,西北却上奏称本应调防入京的飞猛军为肃清羌胡余部长时征战在外,乃定疆主力,不宜调防,二来飞猛军人数少缺,尚未及补足,既与册载不符,调防便有悖戊法,遂请另以振兴军替之!”

此事穆昀祈与张仲越皆也知悉,西北所陈之情,听来合理,遂不知疑点何在。

丁知白见状也不意外:边疆军情,但细致到人数、职守等,莫说他等高坐庙堂不为具知,便是西北一干文臣守官,未历征战、不曾亲下沙场点过兵,多亦心中无数、一团含混。遂只得耐心解释:

“臣虽已离开西北多时,然于边关军事尚有所知。飞猛、振兴二军同属殿前司,不过一老一新。飞猛军立番于太宗朝,以骁勇闻名,抵御外敌,功不可没!而虽说近年北境不安,飞猛军长时征战,时有折损,人数偶有短缺不假,然更戊是定期,数月前便有调令预发,且说时下又非兵戈大动,何以不能及时补备入京,着实发人深思!再者,西北陈情道飞猛军人数与册载不符,入京不合戊法,然须知我朝戊法有定,驻边禁军,若非天子亲募之师,则立番五载后方可更戊!振兴军本是厢军,北伐羌胡时伤亡甚重,遂一路征召边民与流寇入伍,并招安胡部精勇为用,如此反倒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为定胡立下汗马功劳,只因人数不足,北定班师后仍作厢军编,至四年前才升禁军,换而言之,振兴军立番并不足五载,则令之代替飞猛军更戊岂非同样不合法度?”

“这……”穆昀祈被问住。

“此一情,若臣在枢密,自会细纠,然彼时偏是邵忱业大权独掌,轻易批复此议,细忖这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啊!”看他迷惑,丁知白继加提醒。

一语惊醒梦中人,穆昀祈与张仲越相视,面色皆变。

“汝之意是,陷害你通敌或仅是邵忱业叔侄所出的权宜之计,他欲行调兵,却又唯恐被你识破,遂才苦费心机设局将你这块挡路之石搬离!”张仲越恍然,忖后又急问:“则当下振兴军入京否?若还在半途,便即刻收回成命,令之原路归返还不为迟!”

丁知白摇头:“晚了,我已问过,振兴军于数日前抵京,当下入驻殿前司在城南的大营。”

穆昀祈面色倏黯:“振兴军一军共多少人?”

闻禀:“照册所载,乃是两万三千人!”

抚上额角,穆昀祈已难再作镇定:“这般说,若振兴军果真也为邵景珩所用,则他当下,便有四万余亲军在侧,京中驻防禁军,总计也才十万出头,且殿前司大营还是离宫城最近的罢?”

丁知白回是,道:“殿前司在京中有三大营,一营在城中,两营在城外,城中这一营所驻扎的,毋庸置疑皆是邵氏亲军,至于马、步二军,距离宫城最近的步军营,也要较之殿前司最近的军营远上四五里,其他军营则皆在城外,万一有变,着实远水难救近火。”

张仲越略存惑:“此一应推测,皆是拟在振兴军是为邵氏亲军的前提下,然若这般,当初邵景珩回京为何不将振兴军一并带回?且说振兴军这数载远在边陲,脱离邵氏掌控,即便一朝入京,邵景珩却能安心用之?再言来,振兴军取代飞猛军入京,自须经州府上禀,既年限不至,难道州府上下皆未察觉,就未曾生疑么?”

言也在理,穆昀祈转看丁知白。

后者一叹:“张相公言虽在理,却莫忘了,邵氏在西北经营日久,邵文僖(邵忱允谥号)当年北出,辗转一驻十三载,至邵景珩出仕西北,一切已然水到渠成,他父子在北根系深固,究竟势力广及何境乃是连丁某也不敢说具知!而振兴军当初是经邵景珩之手募兵重整,伐定羌胡班师后,因振兴军尚是厢军,他才不得已脱手,但依臣推测,彼时接手此军之人依旧是邵氏亲信,遂在外看来振兴军早非邵氏所领,实情却大相径庭!至于此间蹊跷无人察觉,也不难解,一则邵氏在彼势力广极,亲信遍植,疏通不难,二来兴州知州是新任,于军务想来不甚精通,加之振兴军升番虽不足五载,却也将近,此只需稍加措辞、混淆视听,过关也轻易。”

此言于穆昀祈不亚当头一棒。

张仲越细忖片刻,皱眉:“若方才一番推测是实,则此事,邵忱业叔侄当是预谋已久。臣大胆推测,归云谷藏兵,或本就是邵景珩一力主使,目的乃为一箭双雕!”

穆昀祈无神的眸子又黯淡几分,依旧不言。倒是丁知白问:“此话怎讲?”

张仲越捋须:“寒食之变后,邵后身死,邵党实已分崩离析,邵忱业与其下那一干人不过强弩之末,不堪重用,想必此一点,邵景珩心知肚明,遂邵忱业在朝中一应所为,他皆不过问,更不参与,乃因另有图谋。调兵之计,绝非起于朝夕,因计欲成,须抢定两处先机,一,趁文仲(丁知白字)不在枢密时;二,要赶在陛下将疑心转向西北之前!此皆非易事,一则文仲行事谨慎,难施加害;二,邵景珩招纳羌胡残部为己用的流言,一度在西北盛传,近时因了诸多不测,也已流入朝中,陛下难免因事起疑,命循因彻查,则彼时莫说调兵成泡影,振兴军是他亲军的内情或也暴露,他岂能坐以待毙?遂才出此一箭双雕之计,调来三千乌合之众入归云谷乔作练兵,其中混入几百胡人以混淆视听,待到时机成熟,便嫁祸文仲,如此,既可洗清自身,又铲除了心头之患,岂不如意?”

无声一笑似自讽,穆昀祈依旧不言。

丁知白面色凝重,看去心寒不亚天子:“若内情如是,则先前诸多悬疑,倒可迎刃而解。”言下所指,自是周奇一案,以及与早前的秦柳直混入郭宅一事。

“陛下!”张仲越的声音转肃重:“事已至此,还须速出对策!”

往椅中靠了靠,穆昀祈几分颓然:“卿有何见?”

看到张仲越转投来的一瞥,丁知白会意,先出言:“臣以为,形势于我不利,便不可轻举妄动,邵景珩调兵入京,尚不知目的何在,但心怀叵测之辈较之常人多要谨慎,他当下最上心的,必然是禁军的动向,因此贸然发兵勤王绝不可取,此一役,还须智取!”

这一点,穆昀祈也心知。

张仲越接言:“臣有一计,但须陛下亲自践行。邵景珩若还不知陛下已知晓振兴军一事,便不至过分警惕,则陛下可宣其独自入宫,趁隙将之拿下,此便是所谓擒贼擒王,釜底抽薪,只要时机得当,当有成算。”

丁知白却不赞同:“此计过险罢?一则我已回枢密,邵景珩当要揣度我是否知情,如此还会否领旨独自入宫当是成疑!再说其人心思缜密,于各种不测当有预见,即便被俘,那四万亲军会出何举动实难预料。万一破釜沉舟,便将陷官家于险境,甚陷整个京师于水火啊!”

“因是说,此是险计!”张仲越于此有自知,又道出后计:“诚如文仲所言,若在宫中行事,万一消息走漏,殿前司四万大军要赶来逼宫,则马军、步军着实远水难救近火,不过,若换在外间——”眼眸一转:“譬如,地处皇城西北的玉津园!彼处距离步军司大营不过五里,而由殿前司大营赶去,却有将近十里路,且中途须穿越闹市,行军速度又要慢下一倍,自便无先机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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