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的领子被人拎起,像捡一件落进了泥水里的垃圾。
他的脸上混杂着泥巴与血,肿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嘴无声地一开一合,像条离了水半死不活的鱼。
“这小子嘴里嘟囔什么呢?”
蟾蜍将耳朵凑近黄毛的嘴,试图听清他的话。却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从耳朵蔓延开来。
“啊啊啊——!”
匕首插进肚子的时候,黄毛发出一声闷哼。他觉得自己的肠子像是流出来了,但仍是没打算松开蟾蜍的那只耳朵。
第二下、第三下……他觉得疼痛正在一点点离他而去,那些自他飞溅而出的血都变成了老家树下随风飘零的桃花,带着最为绮丽的色彩。
他好像听到了千军万马的声音,沈识骑着赤兔马带领着兄弟们飞奔而来。
黄毛咧嘴笑了,伸出手够向无人的身后。被他咬下的那只耳朵滚进了一旁的水坑沾上了泥。
最后,蟾蜍还是听到了黄毛的话。
“等着,我的弟兄们马上就来了……”
……
急急令扛大刀,吴国将军谁来挑?
急急令扛大刀,蜀国将军谁来挑?
急急令扛大刀,魏国将军谁来挑?
……
这晚的雨停的毫无声息,蟾蜍眼见自己手上出了人命,捂着耳朵带着人仓惶离去。
第二天,拾荒的瘸子发现了荒草丛中的黄毛,已经凉透了。
他大着胆子摸了下死人的兜,却只找到了一支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的棒棒糖。
……
小兔是被陈文武抱着交还到沈识身边的。南风在挂断电话后,还是决定把整件事告诉陈文武,请他出面帮忙。
电话里,陈文武第一次听到南风用极尽恳求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心下当即了然,也不多说什么便连夜动用关系展开了行动。
“谢了六叔。”南风冲陈文武点点头。
“我没帮上什么忙。小丫头很聪明,假装喝了绑他的人给的安眠药,趁那人掉以轻心,自己偷偷跑出来了。”
“哥……”小兔看到站在面前,眼睛布满血丝的沈识,小心翼翼地朝他张开了手。
沈识一把将小兔狠狠搂在怀里,不发一言。可她仍能感觉到,那个抱着自己的身体此刻正在颤抖。
“哥……”
“乖,没事了……”
听到沈识开口,小兔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撇撇嘴委屈地嚎啕大哭。
小兔的哭声成功渲染了每个在场人的情绪。弥漫着甜腻百合花香的房间中混杂着了无生息的死气。
花簇间,那个染着一头黄毛的家伙仍在没心没肺的笑着,就仿佛在嘲笑大家皆是一副丧家犬的可笑样子。
牌位上的名字叫蒋涛,一个可能连黄毛自己都快忘了的名字。
“来,给你黄毛哥磕个头。”沈识牵着小兔的手走到玻璃棺前,施力按了下她的肩膀,“跪着。”
小兔懵懵懂懂地跪在蒲团上,仰头看向高出自己许多的玻璃棺。
她看不到里面躺着的人,但那压抑的气氛却让她的眼泪总也止不住。
沈识就在小兔边上跪了下去,双膝贴着冰冷的地板。
从南风的角度,他看到沈识眼下一团乌青,胡茬冒了出来,嘴唇也干裂破皮,整个人都显得极度疲惫。
他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此时要用怎样的语言才是合适的,最后只能选择沉默地站在一旁。
“兄弟,小兔回来了。”沈识咬紧了后槽牙,继续道,“没大事儿,放心吧。”
说到后面,沈识的声音已经明显走调变得沙哑。他用手捂着脸,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许久,他才又重新抬头看向了那个笑的没心没肺的人。
“救人的办法那么多,可你就是想选你觉得最过瘾的是不?”沈识取过摆在相片前的酒,用牙咬开瓶盖,给自己猛灌了半瓶,又朝地上洒了半瓶。咧嘴笑了下,“都来了啊,兄弟们后来都到了!”
左小刀和凤小军互看一眼,全都上前给黄毛鞠了个躬,抱抱拳。
“黄毛哥,我是凤小军。你是条汉子,向你学习。”
“黄毛哥,我是左小刀。我们来了。”
沈识起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南风赶忙上前,从后面托住了他。
“没事吧?”
沈识摆摆手推开南风,径自走到玻璃棺前,将脸贴向棺盖。
小兔也跟着起身,踮脚朝棺材里看去。黄毛哥闭着眼躺在里面,一动不动。他的脸是那种蜡黄色,仔细分辨还能看到他嘴上镶着两条细细的铁丝。
“黄毛哥哥,起来了……你起来嘛……”
年幼的小兔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只是直觉告诉她,黄毛哥要是再这么躺下去,自己就真要跟他分别了。
“南风,带小兔出去。你们都出去。”沈识倚在棺上,扭过脸背对众人。
“识哥……”左小刀担忧地喊了声。
“出去。”
南风点点头,将小兔揽到怀里带着她走了出去。
“走吧。”南风回头对众人轻声说。
其他人见状,也都无声地跟着南风走出了灵堂。屋中一棺之隔,只剩下黄毛与沈识两人。
南风听到灵堂里传出了像是怕被猎人发现的受伤野兽哀鸣的声音,压抑喑哑、只能在气息中表达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的心揪在一起,很想此时推门而入将那人拥入怀中。但他了解沈识,明白此时对他最大的尊重与包容就是留他一人待着。
他们是一样的,自尊心从不容许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沈识扶着棺站起身来。他看向相片中黄毛的笑脸,沉声道:“接下来的事儿就交给我办了。兄弟,你瞧好了。”
……
第27章卷一·尾声
这晚,是沈识负责守灵。过了今夜,天人永隔。
南风好不容易将小兔哄睡着,可她睡的极不踏实,梦里都还一直皱着眉头。
“小军、小刀,你们帮我看会儿小兔。”南风起身,随手披了件沈识的外套推开屋门,“我去看看他。”
“好,你去吧。”左小刀点点头,待南风离开后又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坐回沙发上。
“欸,小刀哥。”凤小军用胳膊肘碰了碰左小刀,“听说你们学校管的很严呐,你是怎么请的假?”
左小刀瞥了凤小军一眼:“你呢?”
凤小军揉揉鼻子:“我没请,回去再说呗。”
左小刀冷笑一声:“你是哥。”
凤小军打开沈识家的冰箱门,见里面放了啤酒便拎出两罐来,一瓶扔给了左小刀。
“你别乱动别人家东西成不?”
“没事儿!识哥又不是外人。”凤小军拉开拉环,怒喝了几口,畅快地叹了口气。
凤小军:“欸,要我说识哥和南风哥那绝对是真兄弟。我见过的表面两肋插刀,背后捅你一刀的王八蛋太多了,像他们这样对彼此的,实在难得!”
“您见多识广。”
凤小军举起啤酒罐往左小刀的酒罐上碰了一下,顺势揽住了他的肩:“放心,你小军哥铁了心认定的朋友,那也是要朝着一辈子处的。你哪天要是出了事儿,我也为你拼命!”
“谢谢了,先管好自己吧。”左小刀挥手打掉了凤小军的胳膊,兀自喝了口酒。
凤小军这粗线条的浑小子看不出来,可左小刀却注意到了。今天在灵堂上,南风看向沈识的眼神绝非凤小军说的那样,仅仅只是兄弟。
左小刀了解那种状态,错不了。
他扬扬嘴角,将罐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小刀哥,你笑啥呢?”
“没啥。”左小刀将啤酒罐随手丢给凤小军。
“替我扔了,小军哥。”
……
南风打了个车从老城去了河西的殡仪馆,被敲了一大笔。他不想在现在跟人讨价还价,便打发司机走了。
灵堂里除了百合菊花与冷盘混杂着的甜腻死气外,还有一股不小的酒味。
沈识背靠在玻璃棺上,手里还拎着瓶见底的白酒。
南风叹口气,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将从家里带来的外套披在了沈识身上。
“小兔呢?”沈识的声音沙哑不堪。
“睡了,小刀和小军照顾着呢,放心吧。”
沈识点点头,又给自己灌了口。
“别喝了,识哥。”南风皱眉道。
“有烟么?”
南风听着沈识沙哑的嗓音,本不打算给他。但知道他心里难受的很,犹豫了下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来。
“就一支。”
南风取出支烟递给沈识,沈识却手下一滑将烟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欲捡,被南风制止。
“别要了。”南风又抽出支烟叼在自己嘴里,点燃后才又将烟递回到沈识嘴边。
沈识含着烟,深深吸了一口。
“靠会儿吧。”南风说罢又朝沈识身边凑了凑,沈识勉强牵动了下嘴角,顺势靠在了南风的肩膀上。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沉默,静到南风几乎可以听到烟草燃烧的声音。
“你说黄毛这辈子值得么?”
沈识靠在南风肩上,闭着眼问道。
“如果那晚你在的话,你会去么?”
“会。”
“那就值得。”
……
后半夜,沈识终于浅浅睡去。听到耳畔传来呼吸声,南风调整了下姿势好让那人睡得更舒服些。
他扭头透过窗看向屋外,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变淡了。
又一个晨曦即将来临。
……
送走黄毛后,沈识将一枚棒棒糖交给了小兔。就是当时小兔生日时,她从糖果屋上取下的那支。
“替你黄毛哥收好。”
小兔红着眼点点头,将棒棒糖小心翼翼地收进随身携带的小布包中。
黄毛的骨灰,沈识拜托盛清风在河西选了块合适的地方,亲手给葬了。
那地方不冷清也不嘈杂,他知道黄毛一向喜欢热闹,要真找个远离尘嚣、山清水秀的地方,他也不见得待的惯。
“以后要是有啥想要的就拖个梦给我,能办的就都替你办了。”沈识拍了拍墓碑,一如过去拍着那人的肩膀,轻声说,“兄弟,不能再陪你多待了,还有账要找人清算呢。你等我消息。”
沈识握墓碑的手,骨节突出。
日落时,依稀有了蝉声。
这个多雨的春天就要过去了,却把那个书写了一场江湖故事的孩子永远留在了黄昏里。
卷一·渔火巷·完
第28章第28章
老蛇终究是有手段,把黄毛的死跟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做的滴水不漏。
蟾蜍进去了,防卫过当,估计也关不了太久。
想也知道,当天晚上在场的全是老蛇的人,真相早就被那场暴雨席卷的无影无踪。
这段时间沈识总在喝酒,但从没醉过。
在确认黄毛的死抓不到老蛇任何证据后,便一猛子扎进了其他事里。但凡关乎于老蛇与乐无忧的消息,哪怕一丁点也决不放过。
不恰当点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沈识这次是真打算要了老蛇的命。
入夏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功夫。暑气蒸腾的老城人怨声载道,却再没了某个熟悉的抱怨声。
南风回学校进入最后的毕业答辩并顺利被保研,在此期间得知温阮已经许久没来上课了。
问过陈文武后才知道,可能是天气原因,他近来的身体状况越发糟糕,不得不成日在家中靠喝药调理。
南风拎着补品登门探望时,恰巧撞见温老师因为药苦的问题正在刁难陈文武。
“小南来了!”
看到南风,陈文武赶忙提高嗓门并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屋内的中药味更浓了,倒不难闻,颇让人心安。
南风:“温老师,你怎么样?”
温阮摆摆手:“你六叔瞎紧张,根本就是小题大做。”
念及南风在场,温阮还是皱着眉头将药一口气喝了,没再叫苦。他含着陈文武事先准备好的糖,将药碗放在一边。
温阮:“听说你答应保研了?”
“恩。”南风点点头。
“还是决定留在这里么?”温阮顿了顿,又道,“不是告诉过你,我有办法让你出去的。”
南风轻笑了下:“我觉得还没到时候呢。”
温阮看着南风的眼睛,出言道:“怎么,有念想在这里?”
南风没答话,替温阮按摩酸胀的腿。
任凭陈文武平日里再怎么百般照顾,温阮的气色也还是不好,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一圈。
见南风不说,温阮也没再多问,只道:“有自己的打算也挺好。对了,好久没见到小沈,他好么?”
“挺好。”
“发生那样的事,能理解他的感受。”
陈文武端来冰镇好的绿豆沙,给了南风和温阮一人一碗。
趁他转身去厨房时,温阮又偷偷往碗里放了两勺糖,并朝南风眨了下眼示意他别说。
离开陈文武家后,南风直接去了藏书馆找吴念恩。
他方才扯了个谎,沈识并不好,成日魔怔了似地把自己圈在屋里不知道在倒腾些什么。
看着小兔可怜巴巴还不敢大声说话的样子,南风虽急却也不想直接跟他吵。眼下估计也只有请他师傅出马,才能把人拉出来接接地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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