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楼梯上来回奔跑,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只消歇息须臾,再度狂奔。
约莫捣腾半柱香时分,冷不防后颈发紧,沉重身体遭人提起,旋转,视线瞬间被银丝面罩遮挡一半。
来者无声无息,眸子深邃且锐利,显然是甘棠。
他揪起晴容·狐狸,认真端详,继而左顾右盼,方开口问:“殿下,这家伙吃错药了?喝多了?鬼附身了?”
夏暄头也不抬:“难得心情好呗!”
“好久不见,更胖更沉,更像猪!”甘棠单臂伸展,将狐狸上下左右来回旋举,“要是再养一只差不多的,可练双臂臂力。”
眼看狐狸被甩来甩去、“嘤嘤嘤”乱吼,夏暄抬眸瞪视甘棠:“它好不容易才肯陪我玩!少吓唬它!”
甘棠笑嘻嘻提狐而近,硬塞回他怀内:“那可要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重获美狐狸欢心!”
“事情办得如何?”夏暄腾出左手圈住圆滚滚的狐狸,右手笔锋如龙蛇飞舞。
“那孩子近年长居山中,有些怕生,但自理能力颇佳,已安排在余家当年救济过的老者住处。”
“你们姐弟轻功好,轮流照看一下,千万慎重,不得出分毫岔子。”
“是,只要大公子和崔姑姑忍得住不去探视,没啥问题。”
夏暄淡笑:“他俩沉稳,又是世上最珍惜那孩子的人,岂会惹事?”
甘棠斜眼快速睨向案边的山核桃,点头表示同意。
“公主和驸马查得怎样了?”
“手下回报,说是首辅夫人今夜设宴西郊,白日里邀各房同去游玩……公主和驸马看似亲近许多,出双入对,打破往昔不睦传闻,但……”
甘棠话说一半,踌躇片晌,在夏暄凛然注视下,续道:“但据眼线禀报,大公子隔日在西市设小档摊贩卖草编,轮流前来光顾的,皆为公主所遣。所有器物,不论玩耍摆设或实用器具,全数落入她手中;即便偶尔遇上真正客人,购置后会遭人尾随、高价买走……”
“大表哥无所警觉?”
甘棠摆弄着那碟山核桃:“他身子今非昔比,编织东西极耗精力,怕是……无暇顾及别的?”
夏暄笔尖随眸光微凝,不发一语。
“殿下与其担心他俩,不如先顾好自己?”甘棠悄声提醒,“小道消息,有人建议陛下,同时给您、赵王、魏王三人赐婚,图个热闹、冲个喜。”
晴容·狐狸尚未来得及憋屈,顿觉尾巴一痛,怒而回瞪夏暄:殿下赐婚,揪我尾毛作甚!
甘棠端起正经脸:“人选分别是……陆千金、九公主和齐家那位。”
“啪”,夏暄重重搁笔。
“您凶我没用!”甘棠耸肩,“要真像那细作透露,两国联姻一旦敲定,九公主处境岌岌可危……”
“派人去一趟赵王府,等三哥回来,我专程在东府设宴款待。”
“是!”
“此外,北顺郡王那边,有何情况?”
“赤月国路远,北顺郡王更是远在西北三千里外……如无意外,密卫这两天才抵达。”
夏暄两手无意识地玩弄狐狸的大耳朵:“再不济,到乐云姐姐处,请她留个手书,飞鸽传去,必要时好让其商队从旁协助。”
“属下知殿下对大公主信赖更胜于其余兄弟妹;可她和魏王交情极深,又与嘉月公主不对付,加上昨夜九公主提醒,您是不是该……?
夏暄失笑:“难道你认定,姐姐心中,我地位不比四哥?”
“哪里的话!”甘棠讪笑,“既然如此,属下先告退。”
“把整碟山核桃拿上!每回悄悄顺走两三个,够塞牙缝?”夏暄嗤笑摆手。
甘棠全无被逮现行的羞耻,乐呵呵谢恩:“殿下眼力有长进啊!”
“滚!”
“是是是,不打扰您与爱狐共度良宵。”
他抓起盘子一倒,将山核桃倒入袖内,恭敬行礼,翻身出窗。
夏暄瞥向空荡荡的青瓷盘,笑骂:“半颗也没留,越来越过分!”
他抿了半口温茶,提笔蘸墨,书写将近半个时辰,才觉察书阁安静得不对劲,低头打量怀中发呆的“爱狐”。
“感觉像换了只狐狸?往日可静不到一刻。”
晴容冲他眯眯眼:换好久啰!殿下才发现?笨!
“你还得意?有什么可得意的?”
夏暄边打哈欠边舒展筋骨,随后咬牙切齿,如泄愤似的,对她一顿暴搓。
“嘤嘤嘤……”
晴容羞愤而泣——罢手!要、被、撸、秃、啦!
···
此后数日,晴容好几次化身为银狐,陪伴太子夜读或批示公文,闲来围绕书阁奔跑,外加减少进食,一身肥肉竟慢慢变得结实。
太子为保证睡眠,没再让小动物入寝宫,倒让她轻松不少。
她甚至可趁下人不注意,满东府逛遍,要么独自思考“狐生”,要么和其他小动物“打”成一片,要么扒点果子吃吃,夜生活尤为逍遥。
她白日暂缓作画、投壶等娱乐,窝在行馆逐一调试香料,遗憾始终未获进境。
焦头烂额之际,不惜千里传信,向神女玉锵求救。
想必有恩师提点,比她埋头钻研一年半载要好得多。
但若然顺利破解余家案子的关键,是否意味她完成任务,可随夫婿离京就藩?
而惠帝是否真如甘棠的“小道消息”那样,将她、夏皙的小姑子和陆清漪分别嫁给老三、老四、老五?
此前,她虽心系太子,一度觉魏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位相当不错的夫婿人选;但自从他口口声声宣称“初习香道”,却为卖弄讨好她,不慎透露出其深厚功底,她愈发怀疑,这人不简单。
倘若赵王归来,却远非她所意属的类型……她还有得选么?
没,她从一开始便别无选择。
如不曾发生睡梦中灵魂飘移的奇诡事件,纵然太子真因为青川先生而对她多加留心,也因她谙熟香料而动了请求相助之念,她势必持身公正,礼敬有加,绝不存半分放肆。
他们之间的交集,定然不似眼下繁密亲昵。
一步错,步步错,早就偏离原来方向。
如夏皙所言,不出十日,赵王夏易火速抵京,满城气氛热烈。
晴容作为他传闻中的未婚妻,避嫌不出,但拦不住鱼丽好奇心重,索性让她混迹人群,暗中窥探,了解风评。
鱼丽中午离开行馆,到傍晚方归,不晓得是被挤的还是热的,圆脸红扑扑的,大眼闪烁兴奋。
“小公主!我跟您说,今儿可热闹啦!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围了个水泄不通,无论贩夫走卒或华衣贵人,大伙儿笑容满面,很是热切!”
晴容奇道:“赵王有这般受欢迎?”
“那倒不算他一人的功劳,毕竟太子殿下、魏王、驸马他们一群美男子骑骏马到北城门外亲迎,而归京队伍里还有个叫什么……戴雨祁的小将军!
“哎哟喂!我往时没觉俊俏男子有多养眼,今日见他们或文秀、或刚毅、或洒脱、或威严,就像插花一样,单看一朵索然无味,凑一块彼此相映成趣,颇有看头,啧啧……”
鱼丽眉眼内的雀跃欢欣难以抑制,又神秘兮兮补了句:“赵王,似乎有点儿眼熟?”
晴容后知后觉想起,至今忘了告诉她有关初遇的小小误会,遂重提当初在山中蒙眼射果,引发对方丢桃子试炼她一事。
鱼丽闻言,目瞪口呆。
“哈?是那个无聊又无礼的傻子?”
她顿了顿,猛然惊醒不该诋毁自家公主的未婚夫,急忙改口。
“啊……不不不,不傻不傻!嗯嗯,个性十足,皮囊极好,体魄强壮,孔武有力,长得很、很实用!”
晴容一脸茫然,虚心小声请教。
“请问……小鱼姐,何为‘很实用’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赵王回来了,修罗场还会远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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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啊?”
天边霞光与廊下琉璃灯交融,叠在鱼丽错愕的脸上,如镀了一层暖光。
她左手轻摩刀柄,语气略带不肯定:“前两年听雁族大长公主私下对你七姐说的,想要挑个实用、好用、耐用的男人,得选个子高大,眼袋紧实,鼻子大且挺,耳朵大且饱满,喉结突出明显,手指粗且长……依我看,赵王他……符合!”
“这算什么‘实用’嘛!随便抓,不一大把?”
“我也不懂……反正听老人言,总没错!别犹豫!”
晴容嗤之以鼻:“照你这么说,其余同场的太子殿下、魏王、驸马、戴小将军他们……长得‘不实用’?”
“我、我没仔细看,”鱼丽挠头,“应该还行?”
晴容揶揄:“你光顾着看赵王,还蛮仔细的呀!”
“嘿嘿!那是当然!得替你掌眼哪!”鱼丽歪嘴斜眼而笑,鬼祟凑到她耳边,“为看清夏老三,我特意寻了颗小碎石,以我独门暗劲弹出,射中他的马腿,逼迫整队人停下,寻搜刺客,才能将他上下前后瞧个一清二楚!”
鱼丽吧啦吧啦讲述自己如何机智伪装惊慌失措,如何藏身暗处窥望,赵王与戴小将军如何拔刀护住太子……
晴容杏眸圆睁,许久才缓缓抬手,捂脸。
——小鱼姐啊,你确定不是在惹事?
她正试着打断鱼丽的滔滔不绝,不料对方突然噤声,警觉睨向花园入口的圆拱门。
只见桑柔匆匆而来,双手捧上一小锦盒。
“公主,外头有人送来此物,请问您是否需要过目?”
鱼丽代晴容接过,掀开盒盖,拿起内里的白色长颈小瓷瓶,狐惑摇了摇。
“啥东西?桃梅温香?谁送的?”
晴容即刻认出,此为魏王在乐云公主府中赠予她的香油。
那日她怕小师姐性情暴躁,容易受“不公平对待”而动怒惹事,故意找借口支走其到城外办事。
当时夏皙气冲冲赶来,晴容只抹了两滴,撂下那句“用心感受、如实记录、再作反馈”,字字尽是敷衍;此际,魏王赶在赵王回京当夜,专程派人送上门,她若推拒,等于宣布与之断绝往来。
假如单纯只涉及儿女私情,她大可简单处理;但从陆清漪处获得提示,以及在西山虚明庵有了新疑虑,她倒不愿意一下砍断魏王这条线索。
见鱼丽好奇摆弄,晴容唯恐直言是魏王所赠,会引起她不满,遂揭下黏贴于瓶底的小纸条,含糊其辞,示意她先寻个地方收好,改日再问明情况。
鱼丽犹自沉浸在先前的兴奋中,并未留意这一微小举动,更拉了桑柔,唧唧喳喳如麻雀似的重复围观见闻。
晴容趁机借看“啾啾”为由,立马回房,于灯下细看纸上“桃梅温香”四字小楷,
如丽树,如清风,确与山中香阁所捡纸团的字体有几分类似。
即便风格相类的小楷,不足以判别为同一人所书。
需再三比对,从笔画势态和运笔习惯等细微处辨认,方可下定论。
她肩负“啾啾”,是东翻西找半柱香,然则经过好些天的收拾归置,哪有小纸球的踪影?
捏紧纸条,她怅然失笑——纵使字对得上,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魏王有所隐瞒?
天下习香者千万,难道单凭宁贵人身居皇宫,魏王与前太子、先皇后相熟,这对多年未谋面的母子便成了嫌疑人?万一是旁人存心嫁祸?
宫廷内关系复杂,不可单凭表象随意推断。
晴容寻思良久,把纸条放入文房用具匣内,掩门而去。
···
事实上,晴容并非对赵王归来一事漠不关心。
恰恰因赵王抵京,她越发担忧余家案子进展太慢。
倘若无法证实世上存在致人疯魔的香或毒,难不成将两国联姻无休止延期?
是夜,她屏退下人,逐一整理这段时日所得资料。
其中有三种香料可使人产生异样激昂情绪,却又不致满脑乱象或激愤杀人的程度。
她记起自身咳喘症起于香料和药物相互作用,转而研究香谱中看似不相干的品类,看可否理出一丝半缕头绪。
长夜漫漫,她浅啜一口炖燕窝,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意欲从无数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或行草中抽离,等心气平和再继续整顿。
岂料,倏忽间天旋地转,酒香四溢,熏得她头昏脑胀。
睁开两眼,透过迷朦视线,惊觉人已身处华美庭院。
周遭灯火环绕,奇石假山之侧有一碧水莲池。其时夏初花未发,疏疏落落舒卷莲叶与尖尖花苞点缀微波上,跃鱼破萍,意趣盎然。
这……有点像东府南角的遇芳园?
往昔,她以狐狸之身闲逛时,往往只有两三盏石灯;此刻眼花缭乱,心跳怦乱,反倒不敢肯定。
她斜斜躺靠在水榭内侧的竹榻上,浑身乏力,满心思忖:莫非今夜狐狸“陪酒”,被熏晕了?
左侧两尺外,悠然自得地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其人衣袍松垮,面容俊毅,肌肤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铜色光泽,鼻唇周边隐约有新生须髭,侧颜线条利落中散发恣意撩人。
他昂首举杯而饮,抬目扬眉时,意气风发,凛然生辉。
却非太子。
搁下杯盏,那人冲她眨眼。
“好酒!痛快!还是京城佳酿甘醇厚实,喝起来不如北边的辛辣浓烈,但足够回味悠长!”
晴容没来由觉脸颊发烫,总疑心这人也会耐不住美狐狸的诱惑,随时伸手乱撸,只得悠悠转动眼珠子,试图从幽暗角落搜寻太子的身影。
然而,不晓得那混账家伙跑哪儿,竟丢下她这娇媚柔弱的小狐狸,陪同陌生男人四目相对……不怕她狐心萌动,被人拐了去?
她鼻腔里挤出低低一声闷哼,引来那男子舒颜浅笑。
“再来两杯!不醉不归!”
晴容周身酸软,翻了个白眼,却听他笑道:“听说,您和她接触过数回,有龃龉也有互助,怎样?我眼光不错吧?说实话,从小到大,做哥哥的,头一回这般羡慕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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